一股子焦糊味儿呛进鼻子。
是木头,布料,跟陈旧尘埃烧起来的味道,不吉利。苏言刚把最后一叠画稿塞进箱子,准备封上,就听见楼下书房传来一声轻微的爆裂。
‘噼啪’。
声音不大,像干柴扔进壁炉,可在这栋空房子里,听着格外扎耳。
顾夜宸比他反应快。
声音响起的瞬间,那个一直安静待在角落,像影子等指令的男人,身子猛的一僵。深邃的眼睛倏地转向声源处,一种野兽似的警觉从沉寂的躯壳里醒来。
“怎么了?”苏言问他,手上动作停下。
顾夜宸没回话。他快步的走到画室门口拉开门,一股子灰烟正顺着楼梯缝隙,争先恐后的往上窜。空气里的焦糊味浓了十倍,还混着塑料壳烧化的毒气。
“线路老化……短路。”顾夜宸的声音压的极低,透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冲回苏言身边,一把抓住他手腕。
手心又干又烫,劲儿大得吓人,像把铁钳。
“跟我走。”
没有解释,没有商量,是命令,也是本能。
苏言被拽的一个踉跄,下意识回头看那箱画稿。“我的画……”
那些是他仅剩的,没被毁掉的早期作品,是他画画的开始,也是他人生里不多的一点暖和回忆。
“什么都别管!”顾夜宸的声音头一次带上严厉呵斥,混合了极度的恐惧跟暴躁。另一只手不容分说的揽住苏言肩膀,几乎是半拖半抱,强行把他带离画室。
“快走!”
冲到楼梯口,火比想的还大。橙红的火舌头从书房门缝里贪婪的舔出来,沿着墙壁木板飞快蔓延。天花板吊灯电线烧断,‘砰’一声巨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火星。
浓烟滚滚,呛的人喘不上气,眼睛熏的直流泪。
别墅的自动消防系统像是也老坏了,没响警报,没喷一滴水。这座华丽的牢笼,被忘了几年后,选了最激烈的方式自我毁灭。
顾夜宸把苏言的头死死按在胸前,用后背去挡灼热的烟浪跟随时会掉下来的燃烧物。他熟悉这里每一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烟里,像头绝境的困兽,精准的辨别方向,只有一个目标——把怀里的人带出去。
苏言被他护的紧紧的,耳朵边只剩下火烧的噼啪声,木头断裂的呻吟,还有顾夜宸剧烈奔跑强忍着呼吸的粗重心跳。
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好像在告诉他:别怕,有我。
他们冲过奢华却烧得不成样子的客厅,踢开被热浪烤变形的玄关门。夹着咸腥海风的新鲜空气涌进肺里那瞬间,两人都狼狈的跪在地上,剧烈的咳嗽。
苏言咳的撕心裂肺,咳出眼泪。他撑着冰冷地面,回头望。
整栋别墅,那座他以为要困死一辈子的金色囚笼,此刻正变成一个巨大可怖的火炬。
火借着强劲海风,摧枯拉朽一般,从里到外吞噬一切。玻璃窗在一片橙红里接二连三的爆裂,发出清脆哀鸣。火舌从窗口探出,卷住屋檐,贪婪的向上爬,很快点燃整个屋顶。
黑色的浓烟夹着火星直冲夜幕,把深蓝天际染上一层诡异的橘红。
顾夜宸爬起来,把还跪在地上的苏言拉起,向后退开几十米,直到那股灼人热浪再也碰不到他们。
这里够安全了。
两人站在别墅前的草坪上,沉默的看着眼前壮观又残忍的景象。
囚禁他的卧室,挥洒过灵感的画室,被迫看监控的书房,跟顾夜宸对峙过无数次的客厅……所有承载着屈辱,痛苦,绝望,怨恨,甚至夹杂一丝扭曲爱意的空间,都在这场大火里,不分青红皂白的烧成灰烬。
很公平。
苏言想。一场迟来,却又恰到好处的审判。烧掉的不只是钢筋水泥,更是附在上面的,所有看不见的精神枷锁。
眼中映着跳动的火焰,火光在瞳孔深处烧,驱散最后一点阴霾。他好像看见,那个无数日夜里,麻木的坐在窗边望海的少年,正随着燃烧的灰烬,一点点消散在风里。
他看见那个被强行纹上囚鸟图案时,咬破嘴唇也不吭一声的自己。
看见那个在绝望中割裂画作,企图毁掉一切美的自己。
看见那个在噩梦里惊醒,缩在床脚发抖的自己。
所有痛苦的过去,所有不堪的回忆,都在这场火里,被净化,超度,从时间线上彻底抹去。
他站了很久,久到海风吹干脸上泪痕,吹得单薄衣衫猎猎作响,他没感到冷,冲天的火光提供了足够的温度。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像海啸退去的沙滩,降临心头。
不是喜悦,不是悲伤,也不是解脱。是一种近乎虚无的空。过去的一切都清空了,未来还是一片白茫茫的未知。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顾夜宸。
男人同样看着那场大火,火光在他深刻的轮廓上投下明灭光影。脸上没有痛惜,没有惊慌,甚至没半分对巨额财产损失的在意。
神情,是一种混杂着自我审判的肃穆。
这座别墅,是他一手打造的,用最名贵的材料,最顶尖的设计,去建一个他自以为是的“爱巢”,一个能将挚爱永远留在身边的保险箱。
可最终,他亲手建的,是一座地狱。
现在,地狱在烧。
顾夜宸觉得,这是老天对他罪行最直观的惩罚。那些扭曲的爱,病态的占有,疯狂的偏执,都随着这座物理牢笼一起,化为焦土。
他罪有应得。
他唯一庆幸的是苏言出来了。在他心里,这栋别墅连同里面所有的东西,价值加起来,也比不上苏言一根头发。刚才在火场里,他脑子里没任何杂念,只有一个声音在吼:带他出去,无论如何,都要带他出去。
感觉到苏言的目光,他也转过头,迎上那双在火光下异常明亮的眼睛。
四目相对,隔着不到一米。
周围是火焰的咆哮,远处隐约传来消防车由远及近的鸣笛。可这一刻,他们两人之间,却安静的能听见彼此呼吸。
苏言看着他,看着男人脸上浓烟熏出的几道黑痕,额角燎到卷曲的发丝,那双倒映着火海,也倒映着自己的眼睛。
良久,他轻轻的,却又无比清晰的说:
“走吧。”
两个字,不带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不是“我们走吧”,是“走吧”。一个祈使句,一个指令。
说完,转身,不再看那座坍塌的华丽废墟,迈开脚步,朝远离这片火海的,更深沉的黑暗走去。
顾夜宸看着他平静决绝的侧脸,毫不留恋的背影,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又缓缓松开。
他明白。
苏言不是在征求他意见。
苏言是在告诉他,过去结束,现在,要往前走。
而他,顾夜宸,是被允许跟上去的那个人。
默默点头,像个忠诚的信徒,领受了神只的旨意。没问去哪儿,也没问未来会怎样。
只是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
他们的影子在火光映照下拉的很长,最终,一同没入远方那片被夜色跟海雾笼罩的,无边无际的未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