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开始计时,细沙滑落的簌簌声,在这片被威严与期待共同挤压出的绝对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如同直接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终于,东首第三排,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士子动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周遭凝滞的空气都吸入肺腑,化为胸中激荡的墨意。他没有丝毫犹豫,提笔、蘸墨,笔尖径直落在“第一问:如何评价如今的大雍,对大雍官场有何合理化建议与意见”的题目之下。下笔极快,力透纸背,眉头紧锁成川字,仿佛积郁多年的块垒,今日终于寻到了豁口,亟待奔涌而出。那笔尖划过上好宣纸的“沙沙”声,在最初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而清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表面的平静。邻近几个考棚的考生闻声侧目,眼神复杂,随即仿佛被这果断所感染,或暗自咬牙,或深深吐息,纷纷收敛心神,将目光投向自己面前那决定命运的六份试卷。
选择,本身就是这恩科暗藏的第一道考题,考验着见识、胆魄与对时局的判断。
并非所有人都有那中年士子破釜沉舟般的果决。更多的考生在六份试卷间反复逡巡,目光闪烁不定,指尖在冰冷的纸面上迟疑地划过。
靠南边一个考棚里,是个看上去不过弱冠的少年,面皮白皙,尚存几分稚气。他的手指在“第四问:男子与女子是否平等”的试卷边缘停留了许久,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他像是被烫到般,倏地抬头,极快地瞥了一眼高台之上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方向,又迅速低下头,脸上掠过清晰的挣扎。这道题,太过骇俗,简直像一把利剑,直指千年礼法森严的根基。写,或许能契合新朝隐隐透出的变革之风,博得一丝青睐?但更可能被斥为离经叛道,断送前程。不写,看似安全,可在这被主考官明确鼓励“直抒胸臆”的考场上,是否又会显得怯懦无能,毫无见地?额角细密的汗珠汇聚,滑落。最终,他牙关紧咬,几乎是带着一种痛楚的决绝,将这份试卷推到了一旁,颤抖着手,拿起了相对稳妥的“第三问:百业待兴”。
不远处,一位鬓角已染霜华的老儒生,花白胡子微微翘起。他扫了一眼“第二问:名声与民生,孰轻孰重”,嘴角撇了撇,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沽名钓誉,焉能与民命相提并论?此问……肤浅!”他似对此题不屑一顾,转而将“第五问:畅谈边关军事布局”和“第六问:详细分析周围四国与大雍的关系、危机与机遇”两份试卷郑重其事地摆在了面前。他目光炯炯,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划,仿佛眼前狭窄的考棚已然消失,铺开的是万里江山的舆图,胸中有金戈铁马,有纵横捭阖。
也有那心思机敏、善于揣度的考生。一个身着半旧绸衫、眼神活络的士子,目光如筛子般细细滤过六道题目,心中算盘拨得飞快:“第一问关乎圣政体面,不可不答,须得褒中有谏,分寸拿捏得当,方显忠恳又不失风骨;第三问最展务实之才,必选,方能体现干吏之能;第六问涉及外交大势,若能有新奇稳妥之论,或可脱颖而出,直达天听……至于那男女平等之论,”他眼角余光扫过那份被许多人避之不及的试卷,心中冷笑,“险地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避之则吉。”思路既定,他顿时镇定下来,不慌不忙地铺平纸张,开始徐徐磨墨,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考场众生相,于此刻一一毕现。有文思泉涌者,下笔千言,顷刻间已写满数行,字迹酣畅淋漓;有苦思冥想者,对着题目怔忡出神,久久难以落下一字,急得抓耳挠腮,脸色涨红;更有那心存侥幸者,眼神飘忽,试图借着竹帘缝隙窥探左右动向,然而视线刚一游移,便被不知何时已如影子般伫立在通道旁、目光冰冷如铁的监察司属员精准锁定。那无声的凝视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威慑力,窥探者顿时如坠冰窟,慌忙正襟危坐,背脊却已被冷汗浸湿。
空气中,墨香与纸香淡淡交融,但更浓的,是那股由极度精神集中与时间无情流逝共同熬煮出的焦灼气息。起初零星的书写声渐渐密集,终至连成一片,沙沙不绝,如同万千春蚕在同时啃食桑叶,又似细雨密密地敲打着屋檐。
偶尔,有监考官与监察司的人员沉默地穿行在考棚之间狭窄的通道里。他们的官靴或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声音放得极轻,近乎于无,但那规律而沉稳的步点,却总能在某些心神不宁的考生心中激起更大的不安涟漪。主考高台上,老丞相龚擎安然端坐,双目微阖,似在养神,但那微微颤动的白眉和仿佛能笼罩全场的沉静气场,又让人感觉他已将考场每一缕气息的流动、每一声异常的轻响都纳入了感知。
日影在悄然挪移,时间在笔尖与沙漏中一点点被消耗。
那些选择了“第一问”的考生,笔下勾勒出的“如今的大雍”图景已然分野。有力求工稳、极力颂扬新朝气象、女帝英明的华丽骈文;有言辞恳切、委婉指出吏治松弛、民生多艰的谏言策论;更有那胆大心细、以史为鉴,直指权力更迭中难免的血腥与隐忧、提醒居安思危的尖锐之笔,措辞虽经反复斟酌力求含蓄,其中锋芒与忧虑却难以尽掩。每一笔落下,都是对自身政治立场、谏言勇气与世事见识的沉重押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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