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雪，三世情 第264章 帝王之请

时序悄然滑入十月末，霜降已过，宫中各处开始筹备冬至大典，而更迫在眉睫的，是当今圣上杨帝的万寿圣节。今年的生辰恰逢杨帝登基后的第二个生辰，虽非整寿，但据宫中老宦官私下议论，礼部与内廷早在数月前便开始筹划，意欲办得隆重些，以“彰显天威，震慑不臣”。紫宸殿那边传来的消息是，陛下对此颇感兴趣，亲自过问了宴饮节目单。

这一日，戎妃照例在清音阁处理宫务。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光影。她正翻阅着内廷司呈上的一份关于万寿节贡品清单的奏报，眉头微蹙，似是有些心神不宁。自戎秀之事后，她对紫宸殿的一举一动都格外敏感。

忽然，殿外传来通传声：“陛下驾到——”

戎妃微微一怔，随即迅速敛去面上异色，起身整理衣冠，迎至殿门。她心中惊疑不定：杨帝极少主动来她宫中，尤其自她屡次“关怀”却屡遭冷遇乃至引发冲突后，二人关系已降至冰点。此番突然驾临，所为何事？

只见杨帝身着常服——一袭玄色暗金云纹锦袍，头戴白玉小冠，缓步而入。他年岁不过二十出头，面容称得上俊朗，只是眉眼间总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与戾气，薄唇紧抿，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身后只跟着两名贴身内侍，皆是低眉顺目。

“臣妾恭迎陛下。”戎妃依礼下拜，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母妃免礼。”杨帝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虚扶了一下，目光在殿内扫过，掠过墙上悬挂的古琴、案几上摊开的乐谱，最后落在那架属于“戎辞”的焦尾琴上，停留了片刻。

戎妃起身，示意宫人看茶。两人分主次落座，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母妃近日可还安好？”杨帝率先开口，语气听似平常，却总让人觉得有种刻意的疏离。

“劳陛下挂心，臣妾一切尚好。”戎妃小心应对，“陛下政务繁忙，还亲至清音阁，不知有何训示？”

杨帝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并未饮用，只是看着那氤氲的热气，淡淡道：“也无甚要事。只是听闻，母妃宫中近来收得一位才艺出众的乐师，名唤‘戎辞’，不仅精通音律，更擅填词作曲，舞技也颇有新奇之处。母妃对他甚是赏识，连骁表弟也赞不绝口。”

戎妃心中咯噔一下。杨帝为何突然提起戎辞？是随口一问，还是另有所图？她面上不动声色，微笑道：“陛下消息灵通。戎辞确是庐陵人士，与臣妾算得同乡，颇有些才情。臣妾见他孤身在外不易，又有些真本事，便让他在清音阁当差，平日打理乐谱，偶尔也为臣妾解解闷。”

“哦？同乡……”杨帝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能得母妃如此看重，想来必是非同凡响。朕近日为万寿节宴饮节目烦心，礼部呈上来的那些老套歌舞，着实无趣。母妃既得此良才，何不让他为朕的万寿节也出一份力？也让朕与群臣，开开眼界。”

戎妃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杨帝竟主动提出要让戎辞在万寿节上表演！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以往她送去紫宸殿的人，无论是宫女、太监还是伶人，杨帝要么拒之门外，要么寻由头处置，何曾有过这般“主动索要”？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戎妃脑中飞转。杨帝是真对戎辞的才艺好奇？还是听闻了戎辞颇得她与戎骁看重，故意来要人，以此折损她的颜面？抑或是……他已对戎辞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戎秀之事刚过不久，杨帝此举，是不是一种新的试探与挑衅？

她想起戎秀被杖毙后丢出宫外的惨状，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若让戎辞去紫宸殿，去那个暴君眼前表演……以杨帝阴晴不定的性情，万一戎辞哪句话、哪个动作触怒了他，下场岂非与戎秀一般无二？

不，不行。戎辞不仅是她清音阁的得力臂助，是她难得可以放松交谈的对象，更是……她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一份寄托。她不能让他去冒险。

“陛下谬赞了。”戎妃迅速整理好思绪，语气愈发恭谨，“戎辞虽有些微末之技，但毕竟是民间野路子，未经过正经调教，登不得大雅之堂。万寿节乃普天同庆之盛典，宴请百官万邦，若让他一个新人贸然献艺，万一有所差池，岂不贻笑大方？反倒辜负了陛下圣意。宫中教坊司高手如云，不若让他们精心准备……”

“母妃过谦了。”杨帝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没什么温度，“既是母妃看重的人，怎会是‘微末之技’？朕听说，连骁表弟那般眼高于顶的人物，都对他的剑舞配乐推崇备至，还曾向母妃讨要过曲谱。能让骁表弟看上眼的，想来必有真章。母妃莫非……是舍不得让朕一见？”

这话已带上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甚至隐隐有指责戎妃“藏私”的嫌疑。

戎妃心中警铃大作。杨帝的态度似乎很坚决。她若再强行推脱，只怕更会引起猜疑，甚至可能当场激怒他。可若答应……她实在不敢想象戎辞站在杨帝面前的情景。

就在她心念电转、试图再找理由婉拒时，殿外侍立的曹宦官悄悄对一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会意，悄然退下。

不多时，正在自己厢房内研读一本前朝乐谱的王一多，便被那小太监寻到，低声将紫宸殿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戎大家，陛下亲自开口要您万寿节献艺，娘娘似乎……不太愿意答应。您看……”小太监是曹宦官的心腹，知道戎妃对王一多的重视，也知王一多是个有主意的，故而来通风报信。

王一多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心脏狂跳起来！

杨帝要见他？要在万寿节上看他表演？

这不是天赐良机是什么？！

自从得知戎秀惨死，他对杨帝的憎恶与日俱增，心中那个“接近权力中心、寻找机会”的念头也越来越清晰。他正愁如何能名正言顺地接近杨帝而不引起戎妃怀疑，杨帝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虽然风险巨大——杨帝喜怒无常，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但高风险也意味着高回报。若能借此机会得到杨帝的注意甚至赏识，他便有机会打入昭朝真正的权力核心，届时无论是探查苏清和的消息，还是完成“杨兄”的任务，甚至……实施他内心深处那个尚未完全成形的“大胆计划”，都将获得前所未有的便利。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必须说服戎妃答应。

“多谢公公告知。”王一多迅速冷静下来，对小太监道，“我这就去面见娘娘。”

整理了一下衣衫，王一多快步走向正殿。在殿门外，他听到里面戎妃仍在婉转推脱，而杨帝的声音已显出一丝不耐。

他定了定神，示意门口宫人通传。

“娘娘，戎辞求见。”

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传来戎妃略显紧绷的声音：“进来。”

王一多躬身入内，先向戎妃行礼，然后转向杨帝，深深拜下：“小人戎辞，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平身。”杨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外到里剖开看个清楚。

王一多站起身，依旧垂首恭立，姿态无可挑剔。

“戎辞，你来得正好。”戎妃抢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陛下听闻你有些才艺，想让你在万寿节上献艺。只是本宫觉得，你初入宫廷，未经大场面，恐有疏失。你意下如何？”

戎妃这是在给他递话头，希望他自己推辞。

王一多心中明白，却抬头看向戎妃，眼神清澈而坚定：“回娘娘，回陛下。能为陛下万寿圣节献艺，是小人天大的荣幸。小人虽才疏学浅，但蒙娘娘收留教诲，日夜勤练不敢懈怠。若陛下不弃，小人愿竭尽所能，献丑一番，以博陛下及诸位大人一笑，也为娘娘增光。”

他这番话，既表达了对戎妃的感激与忠诚（“为娘娘增光”），又展现了对皇权的敬畏与渴望（“天大的荣幸”），姿态放得极低，却又不失自信。

戎妃愣住了。她没想到戎辞会主动应承下来，而且话说得如此漂亮周全，让她连阻拦的余地都没有。

杨帝眼中却闪过一丝兴味。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乐师，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俊美而不失英气，举止从容，应答得体，难怪能得戎妃和戎骁看重。

“哦？你倒是有几分胆色。”杨帝淡淡道，“母妃总担心你登不得台面，你自己却似乎颇有信心？”

“小人不敢妄称有信心。”王一多依旧谦逊，“只是深知皇恩浩荡，机会难得。小人必当倾尽全力，精心准备，不负陛下期待，亦不负娘娘平日教诲之恩。”

这话将戎妃也抬了出来，让她无法再反对。

戎妃看着王一多，眼神复杂。她看到王一多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心，也读出了他隐藏在恭敬下的某种跃跃欲试。她忽然想起，戎辞并非寻常乐工，他是有抱负、有见识的。或许……他自己也渴望一个更大的舞台？

可是，那是杨帝啊！是刚刚杖毙了她侄女的暴君！

“戎辞……”戎妃还想说什么。

“母妃。”杨帝再次开口，这次语气多了几分不容置喙，“既然他本人有此心，母妃又何必阻拦？朕看他也算知进退，懂礼数。此事就这么定了。十日之后，万寿节宴，朕要看到你的表演。具体曲目，三日内报与礼部核定。”

“小人遵旨，谢陛下恩典！”王一多再次拜下。

杨帝站起身，似是不愿多留：“朕还有政务，就不打扰母妃清静了。”说罢，便带着内侍离去。

直到杨帝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戎妃才仿佛卸了力般，缓缓坐回椅中，面色复杂地看着王一多。而王一多，直到杨帝离去，也未曾看清他的真容，一来是因为皇帝面孔被冕旒遮挡，二来王一多初次贸然见驾、情绪有些紧张不曾抬头！

“戎辞，你……”她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面对的是什么人？戎秀的前车之鉴，你难道忘了？”

王一多走到戎妃面前，单膝跪地，仰头看着她，目光真诚而坚定：“娘娘的担忧，小人明白。小人不敢忘戎秀姑娘之事。但正因如此，小人才更要去。”

“为何？”戎妃不解。

“小人承蒙娘娘厚恩，无以为报。眼见娘娘因戎家之事、因陛下之事忧心忡忡，小人恨不能为娘娘分忧。”王一多缓缓道，这些话半真半假，却说得情真意切，“此次陛下主动提及，是危机，亦是转机。若小人能借献艺之机，稍得陛下青眼，哪怕只是一丝好感，或许将来能在陛下面前，为娘娘、为戎家美言一二，缓和僵局？即便不能，小人近距离观察陛下性情喜好，回来禀报娘娘，也好让娘娘日后应对，更多几分把握。”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几分：“况且，若小人此番推辞，反而显得娘娘心虚，或是小人无能。陛下既已开口，强硬拒绝恐生事端。不如顺势而为，小心应对。小人向娘娘保证，定会万分谨慎，绝不行差踏错。请娘娘相信小人。”

戎妃看着他真挚的眼神，听着他条理分明的分析，心中的担忧与反对，竟一点点被说服了。是啊，杨帝已经开口，强拒不得。戎辞说得对，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而且……他愿意为了她去冒险，这份心意，让她心头微软。

“你……真有把握能应付？”戎妃的语气松动了。

“娘娘放心。”王一多重重叩首，“小人必不辱命。十日后，定让陛下‘满意’，也让娘娘安心。”

他特意在“满意”二字上稍作停顿，戎妃自然听得出其中深意——是要讨好杨帝，让其挑不出错处。

良久，戎妃终于点了点头，伸手虚扶：“起来吧。既然你决心已定，本宫……便依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清音阁上下，全力配合你准备。”

“谢娘娘！”王一多起身，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同时，一股混杂着紧张、兴奋与决绝的情绪，在胸中激荡。

机会的大门，已经为他打开了一条缝。接下来，就看他自己如何把握了。

走出正殿时，秋日阳光正好，却带着凛冽的寒意。王一多眯起眼，望向紫宸殿的方向。

杨帝……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