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雪，三世情 第262章 怜悯与憎恶

戎秀的死，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戎妃宫中激起了久久难以平息的涟漪。虽然明面上，无人敢公开议论天子之事，但私底下，宫人们交换的眼神、压低嗓音的窃窃私语、以及那份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恐惧，无不昭示着此事带来的震撼。

王一多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伴君如伴虎”的含义。杨帝的暴虐不再仅仅是史书上的文字或道听途说的传闻，它通过一个鲜活生命的消逝，变得无比具体而可怖。那个他曾有一面之缘、欣赏其聪慧的少女，转眼间便成了一具被丢弃在乱葬岗的冰冷尸体，甚至连入土为安都成奢望。这种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描述都更尖锐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他观察到戎妃的变化。这位一向以温婉端庄、从容不迫形象示人的妃子，在戎秀死后，明显憔悴了许多。她眼底的乌青用再多脂粉也难以完全掩盖，时常独自对窗出神，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羊脂玉佩——据周嬷嬷私下透露，那是戎秀入宫前，戎妃赠她的及笄礼。

但戎妃的脆弱只显露在独处或极亲近的人面前。在人前，她依旧是那个仪态万方、掌管着部分宫务、连皇帝也要忌惮几分的“母妃”。她甚至没有停止往紫宸殿送东西，只是频率略有降低，所送之物也从吃食衣物，更多转向书籍、字画、珍玩等不易被挑剔的物件。每一次派遣宫人前去，都像是一次沉默的示威，一次无声的提醒：我还在这里，看着你。

这种隐忍与坚持背后，是巨大的压力与无奈。王一多作为清音阁的“大家”，又是戎妃近来颇为倚重的“同乡”，得以见到更多戎妃不为人知的一面。

一日傍晚，戎妃召他抚琴。他弹了一曲清幽的《潇湘水云》，试图以音乐抚平她眉间的郁结。曲终，戎妃并未如往常般点评，只是静静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忽然幽幽开口：“戎辞，你可知，先帝在时，这宫中是何光景？”

王一多心中微动，恭敬答道：“小人入宫晚，未曾得见先帝天颜，只听宫人提及，先帝仁厚，宫中清平。”

“仁厚……清平……”戎妃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是啊，先帝虽非雄才大略，却性情温和，待宫人宽厚，对后妃也多有尊重。本宫与惠妃姐姐入宫时，虽也少不了女人间的计较，但总归是在规矩之内，何曾有过这般……动辄得咎、性命不保的恐惧？”

她转过头，看着王一多，眼中充满了疲惫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如今这位陛下，视宫人性命如草芥，对本宫这些‘母妃’也无半分敬意。他恨我们，恨我们背后的家族，恨我们‘妨碍’了他。可他又何曾想过，若非先帝骤然病倒，朝局不稳，边患四起，国赖长君，他又岂能坐上那个位置？若非本宫父兄在边关浴血，在朝中周旋，这昭朝江山，恐怕早已风雨飘摇！”

她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却又强行压下，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本宫有时真觉得累。既要操心朝局，担心父兄在外的安危，又要防备陛下的猜忌与发难，还要为自己、为骐儿（她的儿子）谋划一条生路……骐儿才七岁，惠妃的沅儿才五岁，都是懵懂孩童。若陛下一直如此，这宫中，这天下，将来可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处？”

王一多听着，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看到了戎妃光环之下，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艰难与挣扎。她并非史书中脸谱化的“干政后妃”，而是一个在残酷政治斗争中努力保护自己和孩子的母亲，一个在男性强权下奋力维持家族与自身地位的女人。

“娘娘……”他低声道，“陛下……或许是一时之气，日后……”

“日后？”戎妃打断他，笑容惨淡，“戎辞，你是个聪明人，不必说这些安慰的话。陛下的性子，本宫看得清楚。他不是一时之气，他是天性如此！猜忌、暴戾、刚愎自用！身边围着一群阿谀奉承的宵小，专挑拨离间，怂恿他排除异己！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她站起身，走到王一多面前，距离很近。王一多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也能看清她眼中深切的忧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戎辞，本宫知道你有才学，有见识，非池中之物。本宫将你留在身边，固然是惜才，也是……也是觉得，在这深宫之中，难得有一个能让本宫说几句心里话的人。”戎妃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罕见的坦诚，“你无根基，与本宫是同乡，又得骁儿看重……本宫有时觉得，你像是这冰冷宫墙里，一点难得的暖意。”

王一多心中一震，连忙垂首：“娘娘厚爱，小人愧不敢当。小人微末之躯，唯愿尽己所能，为娘娘分忧。”

“分忧……”戎妃喃喃，目光投向远处，“你能平安待在清音阁，弹琴作曲，让本宫偶尔得以片刻宁静，便是分忧了。”她顿了顿，又道，“那宅子，你好生打理。宫外总比宫内多一分自在。若……若真有那么一天，宫中待不下去了，那里或许也是个栖身之所。”

这话已说得极其露骨，几乎是在暗示宫变或失势的可能性。王一多背后渗出冷汗，忙道：“娘娘洪福齐天，必能逢凶化吉。小人也必当追随娘娘左右。”

戎妃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本宫乏了，你退下吧。”

退出内殿，秋夜的凉风一吹，王一多才发觉自己的里衣已被冷汗浸湿。戎妃今日的倾诉，既有真情流露，也未尝不是一种更深的拉拢与绑定。她将他视为“自己人”，甚至暗示了可能的退路，这固然提高了他的地位，却也让他更深地卷入这危险的漩涡。

回到厢房，他久久无法平静。戎妃那疲惫而忧惧的面容，与记忆中戎秀清丽的微笑交织在一起，最后都化作了对杨帝那未曾谋面却已觉狰狞的暴君形象的憎恶。

是的，憎恶。

这种情绪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不仅仅是为戎秀无辜惨死，也不仅仅是为戎妃的艰难处境，更是为这整个时代，为那些在皇权淫威下瑟瑟发抖的芸芸众生。

他想起入宫以来听到的种种传闻：杨帝为修新的离宫，强征民夫，致使京畿数百农户流离失所；因一次宴会上菜肴不合口味，便当场杖毙御厨三名；听信佞臣谗言，将一位上书劝谏的老臣下狱，折磨致死；甚至还有传闻，他曾在酒后虐杀近侍取乐……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以前他只当是宫闱秘闻，或许有夸张之处。可戎秀之死，彻底粉碎了他最后一丝怀疑。一个能因为迁怒而杖毙无辜宫女并弃尸荒野的皇帝，还有什么暴行做不出来？

“昏君！暴君！”王一多握紧拳头，低声吐出这两个字。胸中一股郁愤之气难以宣泄。

他又想起“杨兄”。那位神秘人让他探查杨帝得位疑点，是否意味着，杨帝的皇位本身就来路不正？若真如此，这样一个得位不正又残暴不仁的君主统治天下，简直是苍生的灾难！

“杨兄”他们，是想扳倒杨帝吗？他们有能力做到吗？扳倒之后呢？扶立戎妃之子？还是另有其人？

王一多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期待“杨兄”他们的行动能够成功。至少，换一个人坐在那个位置上，或许……不会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这个念头让他悚然一惊。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正在被这个时代的情感所裹挟，正在对这里的人和事投入真实的情绪——对戎妃的同情，对戎秀的惋惜，对杨帝的憎恶，甚至开始关心起昭朝的将来。

“不行……不能这样……”他用力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我是王一多，我来自未来，我不能入戏太深，不能真的把自己当成‘戎辞’，我的任务是找到颠覆这个朝政最快的办法！哪方最有胜算，我便追随和扶持哪方！只有这样才能快点拯救清和的父母！快点回到自己的世界！”

可理智的提醒，难以完全压抑情感的涌动。每当他看到清音阁里那些战战兢兢的宫人，看到戎妃强撑的坚强，听到宫外传来的关于赋税加重、民不聊生的零星消息，那种身为“人”的同理心与正义感，便不由自主地升腾起来。

之前拍的剧里，他见过启朝的腐朽，见过雍朝的权谋，但或许因为那两世他更多是旁观者或短暂参与者，又或许因为那两世最终都有苏清和相伴，他从未像在昭朝这样，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个体在时代巨轮碾压下的无力与悲哀，也从未如此强烈地对一个统治者产生生理性的厌恶。

夜深人静，他独自坐在灯下，铺开纸张，想写点什么，却久久无法落笔。最终，他只提笔写下两行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宫阙重重里，尽是未亡人。”

墨迹未干，他却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炭盆。火焰腾起，迅速吞噬了那微不足道的慨叹。

他不能留下任何可能引人联想的文字。他的怜悯与憎恶，只能深深埋在心底。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梆梆梆，三更天了。

王一多吹熄了灯，躺到床上，却毫无睡意。黑暗中，他睁着眼睛，仿佛能看到这座华丽宫殿下面，堆积的累累白骨，能听到无数冤魂的哭泣。

而那个造成这一切的暴君，此刻正安睡在紫宸殿的龙榻之上。

一股冰冷的恨意，在他心底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