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雪，三世情 第261章 血色惊变

时令已入深秋，宫中的银杏叶金黄灿烂，却在几场秋雨后凋零满地，徒留一地凄清。清音阁内，王一多近来愈发谨慎，他遵照“杨兄”的嘱托，留意着宫中关于先帝病情的传闻，以及戎妃与朝臣的往来。但宫闱深处，风声鹤唳，往往一句话便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他只能从蛛丝马迹中拼凑信息。

这一日午后，戎妃照例差人往紫宸殿送新制的秋衣和几样精致点心。自入秋以来，戎妃对杨帝的“关怀”愈发频繁，几乎每隔三两日便有赏赐送去。王一多冷眼旁观，心中明白这并非单纯的嘘寒问暖，而是步步为营的试探与施压——既是向杨帝展示她作为“母妃”的仁厚与权威，也是不断提醒朝野上下，她仍在密切关注、乃至某种程度上“监督”着这位年轻皇帝的言行。

去送东西的是戎妃身边一位姓周的老嬷嬷，素来稳重。可这日周嬷嬷回来时，脸色却异常苍白，眼眶微红，似有哭过的痕迹。她匆匆进入内殿向戎妃复命，不多时，内殿便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戎妃压抑着怒火的斥责：“他竟敢……他竟敢如此！”

王一多正在偏殿整理乐谱，闻声心中一凛。清音阁内的宫人们也都噤若寒蝉，垂首而立，连呼吸都放轻了。

约莫一盏茶后，内殿传来戎妃略带沙哑的声音：“戎辞，进来。”

王一多整了整衣襟，躬身入内。只见满地狼藉，一只上好的青瓷茶盏碎成数片，茶水浸湿了织锦地毯。戎妃坐在紫檀木榻上，一手按着额角，面色铁青，胸口微微起伏。周嬷嬷跪在一旁，低着头肩膀轻颤。

“娘娘。”王一多行礼。

戎妃抬眼看他，那双平日里或温婉或威严的眸子，此刻盛满了冰冷的怒火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她沉默了片刻，似在平复情绪，才缓缓道：“你可知，本宫今日派周嬷嬷去紫宸殿，除了送秋衣点心，还有何事？”

“小人不知。”王一多谨慎答道。

“本宫娘家有个侄女，名唤戎秀，上月本宫安排她进了紫宸殿，在陛下跟前做个奉茶宫女。”戎妃的声音有些发颤，“那孩子……你是见过的，前些日子她来清音阁请安，你还夸过她聪慧灵秀。”

王一多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那日戎秀来清音阁，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浅碧色宫装，眉眼清丽，举止得体。她奉戎妃之命来取一份新谱，王一多与她有过短暂交谈。那女孩确实聪慧，言谈间对音律竟也有些见解，且态度不卑不亢，既能恭敬回话，又不失大方。王一多当时心中暗赞，觉得这姑娘若在宫外，定是位出色的大家闺秀。他记得自己还随口说了句“姑娘兰心蕙质”，戎秀闻言只是浅浅一笑，福身道谢，并无半分骄矜。

“小人记得。”王一多点头，“戎秀姑娘仪态端方，进退有度，是极好的。”

“极好的……”戎妃重复这三个字，忽然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悲愤与讥诮，“是啊，本宫也觉得她极好，才将她送到陛下身边，想着她细心周到，能替本宫多照料陛下几分。本宫还特意嘱咐她，陛下性子……急躁些，让她万事小心，多顺着陛下心意。”

戎妃停顿了一下，呼吸又急促起来：“可方才周嬷嬷回来说，紫宸殿传出消息，戎秀……她触怒龙颜，陛下……陛下竟下令将她……杖毙！尸身……尸身已连夜丢出宫外，丢到乱葬岗去了！”

“什么？”王一多浑身一震，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戎妃。

杖毙？丢到乱葬岗？

那个眉眼清丽、言笑晏晏的少女，就这样没了？而且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

虽然穿越前，为了帮助苏清和理解剧情，他们曾一起研究过史书，也演绎过杨帝的残暴，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帝怒，杖杀宫人”几个字，背后是多少鲜血淋漓的生命？可当这血腥从史书跳入现实，落在一个他曾亲眼见过、交谈过、活生生的人身上时，那种冲击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迅速蔓延全身。王一多感到自己的手指都有些发凉。

“究竟……所为何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戎妃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周嬷嬷，你来说。”

周嬷嬷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哽咽：“回娘娘，回戎大家……老奴今日去送东西，在紫宸殿外候旨时，听到里面几个小太监偷偷议论……说、说昨日午后，陛下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戎秀姑娘奉茶进去。陛下当时心情似乎就不好，看到戎秀姑娘，便问她是哪里人。戎秀姑娘答是戎州人士。陛下便冷笑，说‘又是戎州来的’……”

周嬷嬷擦了把泪，继续道：“陛下让戎秀姑娘近前伺候笔墨。戎秀姑娘应是谨记娘娘教诲，小心应对。可不知怎的，陛下忽然拿起一本奏折，摔在戎秀姑娘面前，厉声问她可识字。戎秀姑娘战战兢兢答识得一些。陛下便让她念。那奏折……那奏折是弹劾戎大将军在边关‘拥兵自重、耗费粮饷无度’的折子！”

王一多心中一沉。

“戎秀姑娘……那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的，看到是弹劾她伯父的折子，吓得脸色都白了，念得结结巴巴。陛下便逼问她，觉得这折子上所言是真是假。”周嬷嬷泣不成声，“戎秀姑娘哪里敢答？只跪下叩头，说‘奴婢不敢妄议朝政，伯父忠心为国，天地可鉴’。陛下听了，不但不罢休，反而更怒，说‘你们戎家的人，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忠心为国，却把持朝政，连朕都不放在眼里！连你一个小小宫女，也敢在朕面前耍弄心机，替你那伯父表功’？”

“然后……然后陛下就说戎秀姑娘‘窥探奏章，心怀怨望，顶撞君上’，下令……下令拖出去，重责八十杖！”周嬷嬷说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八十杖啊……便是壮汉也受不住，何况戎秀姑娘一个娇弱女子……听说没打到一半，人就、人就没了气息……陛下还嫌晦气，命人连夜将尸身丢出宫去，不准收殓……”

内殿一片死寂。只有周嬷嬷压抑的抽泣声。

戎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好一个‘窥探奏章，心怀怨望，顶撞君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分明是借题发挥，冲着本宫，冲着戎家来的！”

王一多站在当地，只觉得一股怒火混杂着寒意，在胸中翻涌。就因为在皇帝心情不好时奉茶，因为是戎州人，因为被迫念了弹劾自己伯父的奏折，因为替伯父辩白了一句……就招来杀身之祸？

这不是昏庸，这是**裸的暴虐！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残忍！

他想起了史书上对杨帝的评价：“性猜忌，好杀戮，近小人，远贤臣”。那些冰冷的文字，此刻被戎秀的鲜血染得滚烫刺目。

“娘娘……”王一多开口，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任何语言在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愤怒？他的愤怒在此刻的戎妃面前，似乎也微不足道。

戎妃摆了摆手，示意周嬷嬷退下。待殿内只剩她与王一多两人，她才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秋色萧索，黄叶飘零。

“戎辞，你说，这世间为何总有如此不公？”戎妃的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疲惫，“秀儿那孩子……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她父亲是戎家旁支，官职不高，却将女儿教养得知书达理。本宫接她入宫，原是想给她一份前程，也算是照拂族亲。本宫千叮万嘱，让她谨言慎行……可到头来，还是害了她。”

王一多沉默。他能听出戎妃话语中真实的痛苦与自责。这位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妃子，或许有她的野心与算计，但此刻，她首先是一个失去亲族晚辈的姑姑。

“陛下他……对娘娘您送去的人，似乎格外……”王一多斟酌着用词。

“格外苛刻？格外残忍？”戎妃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他不是针对秀儿，他是针对本宫，针对整个戎家。自他登基以来，本宫送去紫宸殿的人，无论是宫女、太监，还是太医、厨子，有几个落得好下场？不是被寻由头贬斥，就是莫名失踪。秀儿之事，不过是变本加厉罢了。”

她走近两步，看着王一多，眼中情绪复杂：“戎辞，你现在可明白了？本宫为何要处处小心，为何要牢牢抓住手中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在这深宫之中，若无权势傍身，便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便是本宫，是他的母妃，他也从未放在眼里。他恨本宫，恨本宫身后的戎家，恨我们‘把持朝政’，阻碍他为所欲为。”

王一多垂下眼帘：“小人……明白了。”他心中的震动难以言表。一直以来，他更多是从“杨兄”和史书的角度，将戎妃视为权势滔天、意图操控朝政的后宫干政者。可此刻，戎妃的悲愤与无奈如此真切，而杨帝的残暴也通过戎秀之死血淋淋地展现在眼前。这复杂的局面，是非对错，似乎并非史书几行字所能概括。

“本宫听闻，你在宫外并无亲眷。”戎妃忽然道，语气缓和了些，“如今秀儿之事……你也看到了，这宫中人心险恶，陛下性情难测。你虽得本宫庇护，但也需处处留心。清音阁是你的安身立命之所，本宫会护着你。那处宅子，你好生收着，算是个退路。”

“多谢娘娘庇护之恩。”王一多深深一揖。他能感觉到，戎秀之死，让戎妃对他这个“同乡才俊”更添了几分同病相怜的亲近与依赖——他们都是远离故土，在这吃人深宫中挣扎求存的人。

“罢了，今日之事，不可外传。”戎妃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只是眉眼间的倦色挥之不去，“你下去吧。本宫想静静。”

“是，娘娘保重凤体。”王一多躬身退出。

回到自己的厢房，关上门，王一多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戎秀清丽的面容，那日浅淡的微笑，仿佛还在眼前。可转瞬间，就被“杖毙”、“乱葬岗”这样血腥残酷的字眼取代。

他胃里一阵翻腾，几欲作呕。

这就是真实的昭朝，真实的杨帝统治下的宫廷。史书上的记载，远不及亲耳听闻的万分之一可怖。

“杨兄……”他喃喃低语。那位神秘而似乎心怀大志的“杨兄”，让他关注戎妃，探查杨帝得位疑点。如今看来，杨帝如此暴戾，若真得位不正，那这昭朝天下，岂非更加危如累卵？

可“杨兄”究竟是谁？是忠臣义士，还是另一股觊觎权力的势力？他让自己接近戎妃，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王一多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与迷茫。他穿越而来，本是为了寻找苏清和，为了扭转三朝乾坤以救父母。可如今深陷这宫闱谜局，步步惊心，连自己的命运都难以掌控，又何谈扭转乾坤？

夜色渐浓，宫中各处陆续点起灯火。清音阁内寂静无声，仿佛白日那场血色惊变从未发生。可王一多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戎秀的死，像一根尖锐的刺，扎进了许多人的心里，也让这表面平静的深宫，暗涌更加湍急。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紫宸殿的方向。那里灯火辉煌，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可那光芒之下，是何等冰冷的黑暗与血腥？

王一多握紧了拳头。他必须更加小心，必须尽快完成“杨兄”的任务，找到苏清和，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心底深处，一个微小的声音在问：若杨帝真是如此暴君，若这昭朝真的民不聊生，自己一走了之，对吗？苏清和若在此处，她会怎么做？

他没有答案。夜色如墨，将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