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阁位于后宫相对僻静的一隅,是一座精巧的两层小楼,周围花木扶疏,环境清幽。楼下设琴室、书斋,陈列着不少乐器与典籍;楼上则是戎妃偶尔来此听曲、阅书、小憩的雅间。此处仆役不多,除了一名掌事宦官和两名粗使太监,便是几名专司乐器的宫女,如今多了王一多这个新来的“特殊人才”。
被拨到清音阁,表面上是提升,实则意味着更严密的监控和更复杂的处境。王一多深知,戎妃的赏识绝非仅仅因为他的技艺或同乡身份,背后必然有更深层的考量。他必须更加谨言慎行,同时也要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多地获取信息。
掌事宦官姓曹,约莫四十岁,面白微胖,看着一团和气,眼神却透着精明。他客气地将王一多安置在阁后一间独立的小厢房,交代了日常规矩:主要负责清音阁乐器的维护、调试,有时需根据戎妃喜好准备或演练曲目,随传随到。未经允许,不得擅自离开清音阁范围,更不得与其他宫院之人随意交往。
“戎大家如今是娘娘眼前得脸的人,前途无量,好生当差便是。”曹宦官笑眯眯地说,话里的意思却明白——老实听话,自有好处;若有异动,后果自负。
王一多连连称是,表现得谦卑顺从。
最初的几天颇为平静。戎妃并未立刻召见他,他每日除了擦拭保养阁内的古琴、琵琶、笙箫等乐器,便是独自在琴室练习。他刻意展露出在音律上的扎实功底和悟性,偶尔与那几位乐工宫女交流指法,态度温和有礼,很快便与阁中众人相处融洽。曹宦官对他的“安分”似乎颇为满意。
这日午后,王一多正在调试一架有些走音的古筝,曹宦官忽然进来,低声道:“戎大家,娘娘来了,在楼上雅间,传你上去奏一曲。”
王一多心中一凛,放下工具,净手整理衣衫,跟着曹宦官上了楼。
雅间内熏着淡淡的百合香,戎妃今日未着正式宫装,只穿了一身天水碧的常服,长发松松绾起,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一丛秋海棠,神色有些慵懒,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惠妃坐在一旁的绣墩上,正低声与她说着什么。见王一多进来,两人停止了交谈。
“小人戎辞,叩见戎妃娘娘,惠妃娘娘。”王一多依礼跪拜。
“起来吧,不必多礼。”戎妃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他身上,“听说你近日将阁中乐器打理得甚好,琴艺也未生疏?”
“蒙娘娘不弃,赐予安身之所,小人自当尽心。琴艺不敢称精,唯愿能为娘娘稍解烦闷。”王一多垂首答道。
戎妃示意宫女将一架桐木琴摆到窗边小几上。“那就奏一曲吧,拣你拿手的,舒缓些的。”
“是。”
王一多跪坐于琴前,沉吟片刻,指尖流淌出一曲《幽兰操》。此曲意境清幽高远,正合秋日午后心境,他演奏时全神贯注,将那份空谷幽兰的孤芳与坚韧融入琴音。
一曲终了,余韵悠长。戎妃闭目聆听片刻,缓缓睁眼,叹道:“琴音见心性。你心中,似有丘壑,非寻常优伶可比。”
“娘娘过誉了。”王一多谦道。
戎妃坐直了身体,屏退了左右宫女,只留惠妃在侧。她看着王一多,忽然问道:“戎辞,你入宫时日虽短,可曾听闻宫外……或宫中,有何新鲜趣事,或……非常之论?”
来了!试探,或者说,收集信息。王一多心念电转,谨慎答道:“回娘娘,小人自入宫以来,谨守本分,只在清音阁与教坊司两处走动,所闻不外乎乐理曲谱,宫外之事……已如隔世。至于宫中,小人位卑,不敢妄听妄言。”
“哦?是吗。”戎妃语气听不出喜怒,“那本宫问你,你既来自民间,以为当今百姓,日子过得如何?陛下……勤政爱民否?”
这个问题极其敏感,堪称诛心。王一多后背瞬间冒出冷汗。他快速权衡,知道绝不能敷衍,也不能直言(那等于找死),须得在“民间视角”和“政治正确”间找到平衡。
他露出适度的惶恐与茫然,斟酌着词语:“小人……小人离乡北上时,沿途确见民生多艰,流民时有,田亩亦有荒芜。但……但小人想,许是连年天时不协,或有地方官吏未尽其责。陛下……陛下身居九重,日理万机,或……或一时未能察及细微。”他巧妙地将问题归咎于“天时”和“地方官”,并给皇帝留了台阶。
戎妃与惠妃交换了一个眼神。惠妃温声开口:“你倒是个会说话的。那依你看,若想百姓安乐,当务之急该是如何?”
“小人愚见,”王一多头垂得更低,“无非是‘吏治’与‘民生’二事。选贤任能,惩贪治庸,则政令通达;轻徭薄赋,劝课农桑,则百姓安居。此……此古之贤君良相皆然,小人斗胆妄言,请娘娘恕罪。”
他这番话,其实相当空泛,是任何时代都正确的“片儿汤话”,但出自一个“戏子”之口,又显得颇有见识,且不涉及具体人事,安全稳妥。
戎妃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看来你不仅通音律,对世事亦有些见解,难怪不甘于戏班。罢了,今日且到此。曹伴伴,”
曹宦官应声而入。
“戎辞甚合本宫心意,以后他可随时上楼整理书籍乐器,若本宫在此,亦可侍奉笔墨琴筝。”戎妃吩咐道,这无疑是给予了更大的信任和自由度。
“是,娘娘。”
“退下吧。”
“小人告退。”王一多行礼退出雅间,直到走下楼梯,才感觉紧绷的神经稍松。刚才的对话看似寻常,实则步步惊心。戎妃显然在评估他的见识、立场和可用性。
此后,戎妃来清音阁的次数渐多,有时听曲,有时只是静静看书,让王一多在旁伺候笔墨或整理书架。王一多抓住机会,表现得既恭顺勤勉,又偶尔在合适的时机(如戎妃问及时)展现一点不同于普通宫人的“灵性”和“见识”,但始终牢牢把握着分寸,绝不主动涉及敏感话题,更不探听任何不该知道的事情。
一次,戎妃在翻阅一卷前朝奏疏抄本时,忽而冷笑,对一旁的惠妃道:“看看,这便是所谓的‘祖宗法度’‘嫡长承继’,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打压异己的幌子。若非父亲与兄长在朝在军尚有些许根基,你我姐妹与皇儿,只怕早已尸骨无存了。”
惠妃连忙低声道:“姐姐慎言。”
戎妃却似积郁已久,不顾王一多在侧(或许已将他视为可放心的身边人),继续道:“慎言?哼,我偏要说!先帝只是病了,那些人便急不可耐地拥立了他,无非是因他庸懦好操控!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无非是想借着从龙之功,瓜分权柄!如今倒好,他坐上了那个位置,便真以为自己是九五之尊了?荒唐事做了一桩又一桩,惹得天怒人怨!若非……若非时机未到,我真恨不能……”
“姐姐!”惠妃声音带着恳求与惊惶,瞥了垂手侍立的王一多一眼。
戎妃这才收声,胸口微微起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平复情绪。她看向王一多,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泥塑木雕,神色稍霁,淡淡道:“戎辞,今日听到的,出了这个门,便忘了吧。”
“是,娘娘。小人今日只知伺候笔墨,未曾听闻任何言语。”王一多恭敬答道,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果然!先帝未死,杨帝继位合法性存疑,戎妃家族势力强大,对杨帝极度不满,甚至有取而代之之心!只是碍于“时机”(可能是幼子太小,可能是朝中反对势力,也可能是其他顾虑)尚未行动。难怪杨帝的“昏庸”在历史上如此突出,他这皇位,恐怕从一开始就坐得摇摇欲坠,内有戎妃集团虎视眈眈,外有各种矛盾激化,他的种种倒行逆施,或许也有自保或发泄的成分?
这与王一多原来所知的历史(或剧本设定)偏差巨大。这让他对“扭转乾坤”的任务产生了新的疑问:要扭转的,究竟是杨帝统治导致的崩溃,还是这场即将在皇室内部爆发的、可能更加惨烈的权力斗争?亦或是两者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