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短促的、压抑的女性咳嗽,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进了陈远的耳膜,也楔进了他之后所有混沌的思绪里。它在黑暗寂静的走廊里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刻意地消散,留下满室挥之不去的疑云。是谁?路过的护士?某个恰好经过的其他病人或家属?还是……针对他的又一个信号?
咳嗽可以伪装吗?可以控制其长短、音色,来传递信息吗?陈远不知道。他只知道,在经历了敲击、纸条、塑料片、刻痕之后,任何异常的声响,都无法再被归于“偶然”。
这一夜,他几乎未眠。咳嗽声与“”、“Z”形刻痕、林医生镜片后难以捉摸的目光、张主任关于“解脱”的暗示、还有新闻里那个冰冷的“128号”和“暂时关闭”……所有碎片在他脑海中翻滚、碰撞,却始终无法拼合成哪怕一幅残缺的图景。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由无数面镜子组成的迷宫里,每一面镜子都映出他惶惑的脸,和背后扭曲变形的光影,却没有任何一面能指出真正的出口。
成年人的无奈,莫过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智识和力量的边界,并在边界之外那深不可测的黑暗面前,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无助。
天亮后,疲惫像铅水一样灌满他的四肢。早餐时,他几乎拿不稳勺子。送餐的护士换回了之前那个略显年长的,她看了陈远一眼,眉头微皱,但没说什么。
上午九点,张主任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林医生和另一位没见过的、约莫五十岁上下、气质更为严肃的女医生。女医生穿着熨帖的白大褂,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进门后便不动声色地将房间和陈远都扫视了一遍。
“陈远先生,这位是刘教授,神经内科与行为分析专家。为了更全面地评估你的应激后状态和认知功能,我们需要进行一次联合访谈和一些配套的反应测试。”林医生的介绍简短而正式,语气比平时更加疏离。
刘教授微微颔首,没有寒暄,径直在张主任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打开一个皮质笔记本,又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和一支电子笔。“陈先生,放轻松,我们只是进行一些常规的问答和简单的任务,配合就好。”她的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陈远的心沉了下去。评估升级了。从相对温和(至少表面如此)的张主任,换成了更专业的“联合”阵容。行为分析专家——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更精细的观察、更隐蔽的试探,以及对他所有反应更冷酷的剖析。
访谈开始了。刘教授的问题与张主任有重叠,但角度更刁钻,逻辑更严密。她不仅问事件和事实,更频繁地追问陈远在特定情境下的“感受”、“想法”、“第一反应”和“事后反思”。她要求陈远描述与王芳争吵时的具体细节,包括双方的语气、用词、肢体动作,甚至当时房间里的光线和气味。她询问陈远在工地看到某些特殊场景(如工友冲突、意外小事故)时的情绪变化和后续行为。她让陈远回忆童年时期印象深刻的一次“恐惧”或“委屈”经历,并详细描述当时是如何应对的。
问题像层层剥开的洋葱,刺激得陈远眼睛发酸(心理上的),却必须保持外皮的完整。他回答得更加谨慎,尽量剥离个人化的情绪色彩,只陈述最表层的事实,或者用“忘了”、“没注意”、“大概吧”这种模糊的词汇来抵挡深入挖掘。他能感觉到刘教授的笔在平板上快速记录,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不时抬起,落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张主任更长,也更冷。
与此同时,林医生在旁边安静地操作着另一台小巧的仪器,似乎在监测他的心率或皮肤电反应。陈远不知道这台仪器是否与他之前做过的脑电图数据相连,是否正在将他言语中的迟疑、回避、乃至细微的情绪波动,转化为屏幕上跳动的曲线和数字。
这是一场更为高级的审讯,披着学术评估的外衣。陈远必须同时应对语言的陷阱和生理的监控。他感到后颈的汗毛竖起,掌心渗出冷汗,但脸上必须维持着那种混合着疲惫、配合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的神情。
访谈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陈远感到精神上的虚脱,比在工地连续干两天重活还要累。
“谢谢配合,陈先生。”刘教授合上平板,站起身,目光在他脸上又停留了一瞬,“你的反应模式有一些值得关注的特点。不过,最终结论还需要结合其他数据。”她没有说是什么特点,也没有说其他数据是什么。
林医生收拾好仪器,对陈远点了点头,跟着刘教授离开了。门关上,房间里再次剩下陈远一人,还有空气中残留的、无形的压力。
他瘫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刘教授那句“值得关注的特点”在他脑海里回响。是什么特点?是他过度控制的情绪表现?是他某些不自然的回避?还是他叙述中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矛盾之处?无论是什么,都意味着他在专业目光下,可能已经暴露了更多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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