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邮局出来,陆九思绕了一个大圈,确认身后没有“尾巴”,才重新返回县医院。那颗悬着的心,因为笔记本的暂时安全存放而略微安定,但周晓武病房外可能出现的不明窥探者,以及张院长办公室里的凝重气氛,都像无形的绳索,依旧缠绕着他。
他先回了一趟外科医生办公室,将那份报告按照张院长的要求,用工整的钢笔字誊抄了一份正式的。字迹清晰,格式规范,没有任何涂改。抄写的时候,他尽量让自己的心境放平,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件寻常的工作。抄完,他将副本仔细折好,装入一个新的文件袋,准备等会儿送去院办。
做完这些,他没有耽搁,直接上了四楼IcU。周晓武的病情是眼下所有问题的核心,也是他所有行动的逻辑起点。
IcU的白班护士已经换班,小刘换成了另一位经验更丰富些的老护士王姐。看到陆九思,王姐主动汇报:“陆医生,周晓武早上情况稳定,8点钟复查了血气,钾离子正常了,5.0。乳酸也降了一些。李主任来看过,说可以再把镇静药减一点,试着看自主呼吸。”
陆九思点点头,走到玻璃窗前。周晓武依然安静地躺着,但仔细观察,能发现他胸廓的起伏,除了呼吸机设定的潮气量外,偶尔会出现一次略深、节奏稍有不同的吸气——那是微弱的自主呼吸触发。虽然还很弱,依赖呼吸机支持,但这无疑是神经系统和呼吸功能在恢复的重要标志。
“床旁超声安排了吗?”陆九思问。
“安排了,超声科的郭医生10点左右过来。”王姐回答。
“好。密切观察,有任何变化随时叫我。”陆九思叮嘱了一句,没有立刻进去。他知道,过度的医疗干预有时反而是一种干扰,周晓武现在需要的是精细的监护和稳定的内环境。
他转身,准备先去把报告交了。刚走到IcU门口,差点和匆匆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深蓝色裤子,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掩饰不住的焦虑。她身后跟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医院行政科工作人员的年轻女同志。
“陆医生!这位是周晓武同志的母亲,刚下长途车赶过来的。”行政科的女同志连忙介绍。
周晓武的母亲?陆九思心中一动,连忙侧身让开:“阿姨,您来了。请这边……”
话没说完,周晓武的母亲已经透过玻璃窗看到了里面浑身插满管子的儿子,整个人瞬间僵住了,手里的布包“啪”地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搪瓷缸子、毛巾之类的东西滚了一地。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病床上的儿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声音,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摇晃着就要向后倒去。
“阿姨!”陆九思和行政科的女同志同时抢上前扶住她。
“我的……我的武娃子啊……”周母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要往病房里冲,“武娃子!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啊!武娃子——”
她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在安静的IcU走廊里回荡,引得其他病房门口也探出了惊诧的目光。王姐和另一个护士也赶紧跑出来帮忙。
“阿姨!阿姨您冷静点!病人现在需要安静!不能激动!”行政科的女同志死死抱住周母,急声劝慰。
陆九思也用力扶住她,沉声道:“阿姨,周晓武同志刚做完大手术,现在还在昏迷,但生命体征是平稳的!您这样会影响到他!冷静一下!”
或许是陆九思沉稳镇定的语气,或许是“生命体征平稳”这几个字起到了一点作用,周母的挣扎稍微减弱了一些,但眼泪依旧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身体瘫软下去,靠着墙壁,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我苦命的娃啊……好好的出去当兵……怎么就这样了啊……早上还好好的……还说要给我寄钱……”她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双手紧紧攥着自己胸前的衣服,指节发白。
陆九思示意护士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然后和行政科的女同志一起,将周母搀扶到IcU隔壁的一间空着的家属谈话室里。让她在椅子上坐下,又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周母双手颤抖着接过杯子,却只是捧着,眼泪大颗大颗滴进水里。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恐惧和乞求地看着陆九思:“医生……医生,我娃……我娃还能救过来不?他……他会不会……会不会……”
“阿姨,您听我说。”陆九思在她对面坐下,目光平视着她,语气温和但坚定,“周晓武同志伤得很重,特别是心脏部位。但是我们医院已经为他做了非常及时和成功的手术,把他从最危险的情况下救了回来。现在,他还在昏迷,是因为手术和创伤太大,身体需要时间恢复,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他的大脑和器官功能。”
他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您看,他现在不用自己费力呼吸,有机器帮他;心跳血压有药物和机器辅助维持稳定;我们医生护士24小时轮流看着他,用最好的药。他现在就像一棵受了重伤的树,根还活着,我们已经把折断的枝干固定包扎好了,接下来就是耐心浇水施肥,等他慢慢自己长出新的枝叶,恢复元气。”
这个比喻似乎让周母更容易理解一些,她眼中的绝望稍退,换成了更深的忧虑和期盼:“那……那要多久?他……他还能醒过来吗?会不会……变成……变成……”
“恢复需要时间,也许是几天,也许是更久,这取决于他自身的恢复能力,也取决于后续的治疗和护理。”陆九思坦诚地说,“但是,阿姨,请您相信我们,也相信周晓武同志。他很年轻,身体素质好,手术也非常成功。我们有信心,只要平稳度过这段时间,他醒过来的希望非常大。至于后遗症,现在还不好说,但我们会尽最大努力,让他恢复到最好的状态。”
他没有做绝对的保证,那不是科学的态度,也容易让家属在期望落空后产生更大的崩溃。但他给出了基于事实的希望和承诺。
周母听着,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不再完全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混杂了心疼、后怕,以及一丝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她放下水杯,猛地抓住陆九思的手,那双手粗糙、干裂,力量却出奇地大:“医生,陆医生……我听他们说了,是你给我娃做的手术,是你把他救回来的!我……我谢谢您!谢谢您!求求您,一定治好我娃!砸锅卖铁,我也要把医药费凑上!求求您了!”
她的手冰凉,颤抖得厉害。陆九思能感觉到那粗糙的掌心传递过来的,是一个母亲全部的重托和哀求。
“阿姨,您放心。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责任。医疗费用的问题,医院和部队方面会协调,您先别操心这个。”陆九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松开,“您现在要做的,是保重自己的身体。周晓武同志醒来,最想看到的一定是健健康康的妈妈。您在这里,对他也是精神上的支持。但要注意,不能情绪太激动,会影响他休息。”
周母连连点头,用手背胡乱抹着眼泪:“我懂,我懂……我不吵,不闹……我就看看他,不说话……”
“好,您可以隔着玻璃看看他。但暂时还不能进去,要等他的情况更稳定一些,避免感染风险。”陆九思说着,站起身,“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平静平静。我去处理点事情,等会儿再来看您和周晓武。”
安抚好周母,陆九思才拿着那份报告,走向院办公室。走廊里恢复了安静,但周母那声凄厉的哭喊,似乎还在他耳边萦绕。生与死,希望与绝望,责任与托付……这些抽象的概念,在一个母亲崩溃的泪水和粗糙的双手中,变得如此具体而沉重。
院办公室的门关着。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孙主任的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孙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陈副院长也在,两人似乎在商量什么。看到陆九思,孙主任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孙主任,陈副院长,关于周晓武同志抢救手术的情况报告,我写好了。”陆九思将文件袋放在孙主任桌上。
孙主任拿起文件袋,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看了看陆九思:“小陆,辛苦了。听说……伤者的母亲来了?”
消息真灵通。陆九思点头:“是,刚到医院,情绪比较激动,已经安抚下来了。”
“嗯,家属的工作要做好,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给医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孙主任话里有话,“报告我会仔细看。另外,关于这个病例的所有医疗文书、记录,包括医嘱单、护理记录、检查报告等等,都要整理齐全,归档备查。不能有任何疏漏。”
“是,我明白。”陆九思应道。
“还有,”孙主任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词句,“部队方面,今天下午可能也会有同志过来了解情况。到时候,你作为主治医生,要如实、全面地汇报医疗情况。至于其他的……”他看了一眼陈副院长,“由院里统一出面接待和说明。”
“好的。”陆九思回答得干脆。他明白,这是要将医疗和其他事务做切割,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或者说,一种控制。
从院办出来,陆九思想了想,没有立刻回IcU,而是转去了病案室。他要亲自看看周晓武的病历归档情况。孙主任特意强调医疗文书,绝非无的放矢。
病案室在医院角落一栋老旧平房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气味。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干瘦老头,姓胡,脾气有些古怪,但对病历管理一丝不苟。
“胡老师,我想调一下外科周晓武的病历,再看看归档情况。”陆九思客气地说。
胡老头从老花镜上方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翻开登记本,手指划过一行行记录。“周晓武……嗯,住院号7743。病历昨天下午就送过来了,归档了。”他站起身,走到后面一排排高大的铁皮病历柜前,熟练地找到一个格子,抽出一个厚厚的病历夹,递给陆九思。
陆九思接过,快速翻阅。入院记录、手术记录、术后病程、各种检查单、医嘱单……厚厚一沓,按照时间顺序装订得整整齐齐。他特别检查了手术记录和术后关键几天的病程记录,确认是自己和张院长等人亲笔书写并签名的原件,内容与他的报告副本基本一致,没有遗漏或被篡改的痕迹。
“胡老师,这份病历,除了我们科室的人,还有别人来调阅过吗?”陆九思状似随意地问。
胡老头想了想,摇摇头:“没有正式调阅记录。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昨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好像有人来问过这个病人的病历放哪儿了,说是行政上要核对一下信息。我没给,说没归档完。后来好像也没再来。”
行政上?核对信息?陆九思心中警铃微作。是孙主任那边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来的人长什么样?您认识吗?”陆九思追问。
胡老头又想了想:“面生,不像咱们医院的。穿着……普通的灰色中山装,个子不高,说话挺客气,但眼神……啧,说不清。”
面生,客气,但眼神……陆九思几乎可以肯定,这又是那些“看不见”的力量在活动。他们在试图接触病历,了解最原始的医疗信息。
“谢谢胡老师。病历我先拿回去再核对一下细节,等会儿还回来。”陆九思说道。他需要将病历带回去,再仔细检查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行,记得登记。”胡老头指了指桌上的登记本。
陆九思抱着厚厚的病历夹离开病案室,走在回外科楼的路上,阳光刺眼,他却感到一阵寒意。窥探者出现在病房外,不明身份的人试图接触病历……对方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周晓武,以及关于他伤情的一切信息。
自己这个主治医生,以及这份详尽记录了“心脏破裂口为不规则撕裂伤”等关键描述的病历,无疑都成了焦点。
他将病历夹抱得更紧了些。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病房里的周晓武依旧昏迷,但生命在顽强地延续。病房外,水面之下的暗流,却已开始清晰可辨地涌动,试图搅乱这一池刚刚勉强恢复平静的湖水。
涟漪已起,风波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