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陆九思几乎没合眼。
后半夜他回到了值班室,和衣躺在狭窄的行军床上,耳朵却时刻捕捉着走廊里任何不寻常的响动。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自行车棚边那两个鬼魅般的人影,以及他们翻墙消失的瞬间。保卫科后来确实来人了,拿着手电筒在围墙边草草照了几下,嘟囔了几句“哪有什么人”、“大惊小怪”,便打着哈欠走了。
这种敷衍,反而让陆九思更加确信,那两个人的出现绝非偶然,而保卫科的反应,也隐隐透着一股不寻常的麻木。是见怪不怪?还是得了某种暗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再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清洁工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和早班公交车进站的鸣笛。新的一天,在一种表面如常、内里却绷紧的节奏中开始了。
陆九思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暂时驱散了困倦。他看向镜子里那张年轻却带着深刻疲惫的面孔,眼神里有一种东西正在沉淀、凝聚。
不能再等了。周晓武的病情虽然暂时稳住,但远未脱离危险。而来自外部的窥探和压力,却似乎正在加剧。他必须赶在更多的“意外”发生之前,做点什么。
他仔细整理了白大褂,将领口抚平,又检查了一下衬衣内侧口袋里那份写好的报告,确认折痕整齐。然后,他拉开抽屉,取出了那几页论文草稿,以及一个更厚些的、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笔记本。这个笔记本,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用来记录一些零散医学思考、病例心得,以及……某些不宜宣之于口的、来自未来的知识片段。其中,就包括关于严重心脏创伤处理、生物材料应用、乃至心肌保护等方面的更前沿思路。
他没有将笔记本和论文稿放在一起,而是将它们分开,论文稿依旧揣在贴身的衬衣口袋,笔记本则用旧报纸重新包好,塞进了白大褂侧面一个稍深、不起眼的口袋里。
做完这些,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值班室的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医院走廊已经有了人迹,早班的护士推着治疗车轻声走过,病人家属提着暖水瓶穿梭。空气里飘荡着消毒水和早餐粥饭混合的味道。一切看起来平静而有序。
陆九思先去了IcU。周晓武的情况与昨晚相比没有太大变化,生命体征维持在那个脆弱的平衡点上。护士说后半夜还算平稳,没有出现严重的心律失常或血压骤降。自主呼吸的尝试比昨天又多了一些,这是个积极的信号。
“继续密切观察。今天计划再做一次床旁超声,评估一下心功能和心包情况。”陆九思对值班医生交代完,没有多做停留。
他需要找到张院长。报告需要给他过目,而那个笔记本……他有一个计划。
院长办公室在行政楼的三楼。陆九思走到门口时,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张院长和另一个人的说话声,声音不高,但语气有些急促。
“……院长,不是我不支持工作,但这个节骨眼上,是不是应该更谨慎一些?陆医生的报告,还有他手术中用的那些方法,是不是应该先让更权威的专家评估一下?孙主任那边也一直在关注……”
是陈副院长的声音。
陆九思的脚步顿住了。
张院长的声音随即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烦躁:“老陈,评估?找谁评估?省城的专家过来要时间,伤者等得起吗?手术已经做了,人也暂时救过来了,这就是最好的评估!至于方法,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教科书上没写的方法,未必就不是好方法!难道见死不救,守着本本条条就是负责任?”
“我不是那个意思……”陈副院长的声音弱了下去,“我是担心影响,担心……”
“担心什么?”张院长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担心惹麻烦?担心上面追责?老陈,我们是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只要能把人救活,只要对病人有利,有些风险就该担!天塌下来,我顶着!”
办公室里沉默了几秒。
陆九思在门外,能想象出张院长此刻激动的神情,也能感受到陈副院长那份左右为难的焦虑。他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的谈话戛然而止。
“进来。”是张院长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沉稳。
陆九思推门进去。张院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脸色不太好看,面前摊着一些文件。陈副院长站在一旁,看到陆九思,脸上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小陆来了?正好,我们刚才还在说……”
“陈副院长早。”陆九思礼貌地点头,打断了对方可能尴尬的寒暄,直接转向张院长,从衬衣口袋里取出那份报告,双手递了过去,“院长,报告我写好了。请您过目。”
张院长接过报告,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看了陆九思一眼,目光在他眼下的青黑和疲惫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一夜没睡?”
“睡了会儿。”陆九思含糊道。
张院长没再追问,低下头,开始逐页翻阅报告。他看得很仔细,速度不快,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陈副院长也凑过来,站在张院长身侧,目光跟着在纸页上移动。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陆九思静静站着,目光落在张院长桌角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杯上,杯子里泡着浓茶,茶叶已经沉底。他的心跳平稳,但手心却微微有些汗湿。这份报告是他精心构筑的防线,但他不确定,在张院长和陈副院长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医生、老行政眼中,是否能完全过关。
大约过了十分钟,张院长合上了报告,抬起头,长长地吐了口气。他没有立刻评价报告内容,而是看向陈副院长:“老陈,你看看。”
陈副院长接过报告,也快速浏览了一遍。他的表情比张院长变化更多,从最初的严肃,到中间的若有所思,再到看完后,眉头虽然还皱着,但眼神里那丝紧绷似乎松了一些。
“嗯……写得很详细,过程清晰,措辞……也很严谨。”陈副院长斟酌着词语,“尤其是关于术中一些特殊处理措施的描述,既说明了必要性,又……嗯,把握得比较有分寸。”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陆九思听懂了。陈副院长认可了报告中那种“既展示成绩,又规避风险”的写法。
“小陆,”张院长开口,声音平和了许多,“报告写得不错。该写的都写了,不该写的……也处理得很好。”他特意在“处理得很好”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就按这个,抄写一份正式的,交给孙主任吧。”
“是,院长。”陆九思应道,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张院长的肯定,意味着这份报告至少在医院内部高层这里,获得了“稳妥”的认可。
“不过,”张院长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这份报告是给上面看的。我们自己心里要清楚,这次手术真正的价值在哪里,难点在哪里,哪些地方是突破了常规的。这些,不能因为一份报告就抹杀了。”
陆九思心中一动,抬眼看向张院长。
张院长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继续道:“我听说,你之前有想法,想就这个病例写点更深入的东西?”
陈副院长的脸色微微一变,想说什么,被张院长一个眼神制止了。
“是。”陆九思坦然承认,“我觉得这个病例很有代表性,手术中一些思路和操作,或许对其他医生有借鉴意义。哪怕不能马上应用,至少可以开拓思路。”
“想法是好的。”张院长点点头,“但是,现在时机不合适。孙主任那边盯着,公安那边也牵扯进来了。任何关于这个病例的详细论述,尤其是涉及具体操作细节和伤情特征的,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解读和麻烦。”
陆九思沉默。他知道张院长说的是事实。
“所以,我的建议是,”张院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如果你真的想记录、想总结,可以写。但不要写成论文,不要追求发表。就当成一份……内部的技术总结,或者你自己的学习笔记。写详细,写透彻,把所有的思考、判断依据、甚至可能的其他方案比较,都写进去。但这份东西,只能你自己保管,或者……”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陆九思,“交给绝对信得过的人。在事情完全明朗之前,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半分。”
内部总结?绝对信得过的人?
陆九思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张院长这话,几乎是在明示他,可以保留核心的技术资料,甚至寻找安全的传递途径。这与他昨夜那个大胆的念头,不谋而合!
“我明白了,院长。”陆九思郑重地点头,“我会慎重处理的。”
陈副院长在一旁听着,脸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知道,张院长这是在下险棋,在规则与理想之间,为陆九思,也为这次手术的价值,开辟一条极其狭窄的通道。
“好了,报告的事就这样。你去忙吧,注意身体。”张院长挥挥手,拿起了桌上的另一份文件,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陆九思知道该告辞了。他转身,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手时,又停下了。他没有回头,背对着办公室里的两位领导,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音量,轻声说了一句:
“院长,陈副院长,昨天晚上,住院部楼下自行车棚那边,好像有陌生人窥探。保卫科去看的时候,人已经翻墙走了。”
说完,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将门带上。
门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几秒钟后,陈副院长有些干涩的声音响起:“他……这是什么意思?有人盯上医院了?还是……”
张院长没有回答。他放下手里的文件,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渐渐开始忙碌的院子,目光锐利如鹰。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良久,张院长才缓缓吐出一句话,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陆九思离开了行政楼,没有回外科,也没有去IcU。他径直走出了医院大门。
早晨的县城街道已经苏醒,自行车铃声叮当作响,赶着上班的人们行色匆匆,早点摊冒着腾腾热气。这一切充满生活气息的景象,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在街上慢慢走着,看似随意,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没有发现明显的跟踪或窥视。但这并不能让他安心。
他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街边有一家老旧的邮局。邮局刚刚开门,里面没什么人。
陆九思走了进去。他没有去柜台,而是走到了角落里的那排绿色铁皮信箱前。他的目光,落在了其中一个信箱上。信箱编号是“107”。这个信箱,是他来到这个县城后不久,用化名“陆远”租用的。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迅速从白大褂侧面那个深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用旧报纸包好的笔记本。他没有打开,只是隔着报纸,用手指再次确认了一下笔记本硬壳的轮廓和里面纸张的厚度。
然后,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钥匙,打开了107号信箱。信箱里空空如也。他快速将报纸包塞了进去,锁好信箱。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但同时,一种更深的孤寂和警觉也随之升起。他将最核心的资料转移了,但这也意味着,他切断了一条可能的后路,将希望寄托于这个不起眼的绿色铁皮箱。
他不能常来查看。频繁出现在这里只会引起怀疑。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转身走出了邮局,重新汇入街上的人流。
阳光照在他身上,有些暖意。但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暗渡陈仓,他已落下一子。但棋局远未结束,对手是谁,棋路如何,依然迷雾重重。
他摸了摸衬衣口袋里那份即将上交的报告副本草稿,又按了按空空如也的白大褂侧袋。
前路艰险,但他必须走下去。为了周晓武,为了那不能言说的使命,也为了内心深处那份对医学最纯粹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