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海的寒露总带着晨霜的清冽,光孝寺旁的“松风琴坊”藏在榕树林中,琴案上的古琴蒙着薄霜,琴弦在晨光里泛着银亮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桐木的幽香与松烟的淡味。陈晓明踩着落满榕叶的石板路走进琴坊时,琴坊的传人琴伯正蹲在琴桌前,对着一把断弦的“仲尼式”古琴发愁——那把传承了八代的“鸣凤”琴,昨夜还音色清越,今早却七弦尽断,琴身上的断纹里凝着层白霜,像被冻裂了,更怪的是,深夜的琴坊里竟传来“铮铮”的弹琴声,却不见人影,调音的琴轸边缘,莫名多出个“弦”字的刻痕。
“陈先生,您再不来,这松风琴坊的千年琴音,怕是要被这邪祟弹断了。”琴伯起身时,抚过琴弦的手指在颤抖,他指着墙角一个摔碎的琴码,“这是第六十四样遭祸的东西了。前几天刚修好的‘蕉叶式’古琴,琴面被蛀得全是孔洞;祖师爷留下的琴谱,纸页一夜之间脆如蝉翼,上面还沾着松香。最邪门的是我曾祖父当年的琴拓,那上面还留着弹孔——民国二十五年他往苏区送密信时,遇上日军巡逻队,他就是凭着这琴拓上的纹路暗号,把情报藏在琴腹的夹层里送出去的,昨天我还拿给老琴师看,今早一看,琴拓被撕成了纸屑,混着松香堆在琴案旁,像堆被弃的糟粕……”
陈晓明俯身拾起一根断裂的琴弦,指尖触到冰凉的丝弦,平衡之力如琴音般流淌。不同于以往感知到的执念,这次的能量里竟带着琴弦振动的“清越”,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像有无数琴师在琴坊里调弦抚琴。画面随即在意识中铺展:1936年的冬夜,白云山的寺庙里,松风琴坊的掌事琴守弦——也就是琴伯的曾祖父,正将“日军军火库位置图”用松香写在琴腹的木板上,再用桐木片封好,远看就像普通的古琴。三十多个端着步枪的日军突然从佛像后冲出,手电筒的光柱扫过装琴的锦盒,领头的少佐用军刀挑开琴囊,吼着要“搜查藏在乐器里的反日传单”。琴守弦挡在琴案前,身后的琴工们纷纷握紧调音的扳手,他嘶吼着“松风琴,琴如魂,一弦通天地,一音泣鬼神,岂容倭寇亵渎”,随即抱起“鸣凤”琴砸向日军。子弹穿透他的手腕,鲜血滴在琴弦上,染红了半架琴身,他却借着佛像的阴影让徒弟背着藏有情报的古琴钻进密道,自己死死护住剩下的琴谱,直到被刺刀挑翻在香炉旁,最后只剩一只攥着琴徽的手,徽上刻着的“守弦”二字,被香火熏得发黑。
“您瞧见了?”琴伯从琴坊的暗柜里掏出一个紫檀木琴盒,打开后,一枚带血的琴徽躺在丝绒上,徽上果然有暗红的刻痕,“我曾祖父当年就是这样,用不同的古琴传递消息——‘宫弦’的松紧代表‘日军人数’,‘商弦’的音高暗示‘接头时间’。有次往南雄送进步书籍,他把‘秘密读书会地址’刻在琴底的龙池里,用蜂蜡封住,日军要烧了古琴查违禁品,他笑着说‘这琴是唐时古物,烧了会遭天谴’,硬是用胸口护住琴身,被打得肋骨断了两根,古琴却被同行的僧人趁乱藏进佛像肚子里,等取出来时,上面还沾着他的血和香灰……”
他引着陈晓明走到琴坊深处,那架最古老的“伏羲式”古琴旁,能看到一块松动的琴底板,边缘有明显的磨损痕迹。琴伯撬开底板,露出一个寸许宽的暗格,里面放着几副琴弦,标签上写着“冰弦”“丝弦”“钢弦”,都是按古法制作的珍品。“这暗格是我曾祖父亲手凿的,当年他就把最紧要的琴谱藏在这里。他没了之后,我祖父不敢动这底板,直到二十一年前修琴时才发现,暗格里还有半张指法图谱,上面用朱砂标着五个音位,后来才知道,那是游击队的联络暗号……”
说着,他从琴坊的藏经阁里取出一本线装的《松风琴坊制琴要诀》,封皮是用麂皮裱的,其中一页用小楷写着:“制琴如悟道,木为体,弦为魂,一木承古今,一弦传千秋;传信如制琴,需隐于音,藏于纹,不被贼寇觉,方得其妙。”旁边有几行批注,墨迹被松香浸得发黏,像是在琴案旁写的:“吾孙若承此业,当记琴可毁,志不可毁;弦可断,心不可断,莫因利而制假,莫因险而停奏。”
陈晓明指尖抚过那枚琴徽,平衡之力再次涌动,这次感知到的不仅是执念,还有清晰的“锐鸣”。画面里,琴守弦的魂魄站在“鸣凤”琴前,看着如今的琴伯用机器压制的木板冒充老桐木,把合成纤维弦当成丝弦卖,甚至为了赚快钱,把琴坊改成“网红打卡地”,让游客穿着古装在琴前摆拍,用指甲乱刮琴弦,美其名曰“体验古琴”。最让他痛心的是,琴伯竟把那架“伏羲式”古琴当成拍照道具,让游客随意拨弄,琴身的断纹被指甲划得乱七八糟,当年藏琴谱的暗格被纸巾堵住,琴案上堆着游客扔的饮料瓶和零食袋,调音扳手和琴刷散落其间,扳手都生了锈。
“不是琴坊闹鬼,是你曾祖父在骂你。”陈晓明将琴徽放回紫檀木琴盒,“他守的不只是情报,更是琴师的风骨。你现在把祖宗的手艺糟践得不成样子,拿琴坊的招牌当摇钱树,把他用命护住的琴魂玷污成这样,他能不气吗?”
琴伯的脸瞬间涨成紫红色,突然抓起一把合成纤维弦往地上摔,弦丝散落得满地都是:“我知道错了!前几年老桐木涨价,手工制琴耗时太长,年轻人又爱弹电子琴,我看着别人搞‘古琴体验’赚大钱,就也学坏了。把真的老琴锁在密室里,卖给收藏家高价,对游客就用机器琴充数,孩子们想学制琴,我就教些简单的拼接,骗他们是‘祖传绝技’……”
话音未落,墙上挂着的“百鸟朝凤”琴谱突然“哗啦”一声散落,印刷的纸页被风吹得漫天飞舞,露出底下用毛笔手抄的真谱,墨迹在光下闪着温润的光。“鸣凤”琴的琴身突然自己震动起来,断弦的琴轴转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哭泣。暗格的方向传来“窸窣”一声,半张指法图谱从底板缝里掉出来,五个音位在天光下格外清晰,像在无声控诉。
“他在等你回头。”陈晓明指着那些机器琴和打卡道具,“把打卡地拆了,把假古琴全砸了,用三个月时间,请老琴师来教你选木、制弦,按你曾祖父的法子髹漆、调音。在琴坊设个‘守弦纪念馆’,展出他当年的琴拓、琴徽,每天抚琴前给琴神牌位上香,讲讲他用古琴传递情报的故事。”
琴伯捧着那枚琴徽,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伏羲式”古琴前,对着琴守弦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渗出血来:“曾祖父,曾孙不是人!我这就把那些拍照道具扔了,把机器琴全收起来,明天就去皖南收老桐木,哪怕倾家荡产,也得把好木料找回来!”
接下来的三个月,琴伯真的像变了个人。他先是把琴坊里的机器琴和网红道具全搬到街口,当着街坊的面砸了,木屑和塑料碎片溅得满地都是,有老琴师抹着眼泪说:“守弦先生要是瞧见了,琴魂都能安宁了。”然后请了三个退休的老琴师来琴坊,重新支起制琴的木架,每天天不亮就开始选材、刨木,手掌被木屑扎得全是红点,被漆料灼得起泡,就用麻油擦一下继续,老琴师说:“守弦先生当年就是这样,为了找到一块合适的桐木,能在深山里住半年,这才是琴师的本分。”
陈晓明几乎每周都来琴坊,有时帮着打磨琴身,有时坐在琴案旁看他们调音。平衡之力顺着琴弦的振动渗入,他能感觉到琴坊的能量在慢慢恢复,机器琴被手工琴取代后,琴音清越悠扬,带着岁月的沉淀,夜里的弹琴声变成了整齐的调音声,像是琴守弦在跟着一起校准音准。有一次,琴伯给“鸣凤”琴上弦时,总调不准“宫弦”的音高,弹出来的声音发闷,突然一阵风吹过,《制琴要诀》从藏经阁里调出来,正好落在琴案旁,其中一页写着“宫弦需用七股蚕丝,浸松烟水三日,上弦时需‘紧中带松’,以指弹之,音如洪钟,余韵绕梁三日不绝,方为得法”,他依着要诀上弦,调好的“宫弦”果然音准清亮,老琴师激动地说:“是守弦先生在帮你呢,这调音的功夫,他没舍得带进黄土!”
三个月后,琴伯在琴坊的入口立了块石碑,刻着“松风琴魂”四个字,又把那个带弹孔的琴拓装在玻璃罩里,摆在纪念馆正中。他请了城里的古琴大师来看新制的古琴,当大师们弹奏那把修复好的“鸣凤”琴时,都惊叹“是岭南古琴的巅峰之作,琴音里藏着千年的岁月”。有个音乐公司想高价买断琴坊的琴谱,用电子合成器制作“网红古琴曲”,琴伯却摇了摇头:“琴的魂在指尖,机器弹不出弦上的灵性。曾祖父说了,宁肯琴坊冷清,不能让琴音失了本真,这底线不能破。”
陈晓明离开琴坊时,寒露的清冽被琴音驱散,琴伯正在琴案前弹奏《流水》,琴声顺着榕树林流淌,引得鸟雀在枝头驻足。他回头望了一眼,琴伯的身影和琴守弦的画像重叠在琴案旁,抚琴的手指轻盈如蝶,琴弦振动的“铮铮”声,像时光在轻轻吟唱。
回到陈记凉茶铺,琴伯特意送来一副新制的“冰弦”,弦盒上用朱砂写着“守弦”二字,弦丝泛着莹润的光泽:“陈先生,这弦您留着备用,也算替我曾祖父谢您的,让我记起了他的话,琴师的弦,弹的是音,守的是文脉的根,心诚了,琴魂才会灵。”
陈晓明将弦盒放在案头,窗外的风声混着琴坊飘来的桐木香气,弦盒上的“守弦”二字在灯光下仿佛闪着微光。远处的光孝寺在暮色中亮起灯火,松风琴坊的灯笼也亮了起来,像一颗守护琴魂的星辰。他知道,粤海的故事里,从不缺这样的守护者,他们像琴师一样,用一生的执着,在桐木与琴弦的交织中,守护着最清越的匠心,让每一架古琴,都能在岁月里,传递出不灭的清音。
而那些藏在琴魂里的执念,那些写在《松风琴坊制琴要诀》上的坚守,终究会像这寒露的晨霜,涤荡琴坊的每一个角落,让“弦不可断”的誓言,永远回荡在松风琴坊的弹琴声里,回荡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