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的城墙,是新夯的,泥土还带着湿气。可城墙里的空气,却像是沉积了六百年的灰,厚重、凝滞,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子铁锈和旧梦混杂的味道。
康叔封——武王的小弟弟,如今卫国的第一任国君——站在新建的宫室前,手里攥着一卷比他铠甲还沉的竹简。竹简用熟牛皮编得结实,上面的字迹工整而有力,是他那位远在成周、日夜操劳的哥哥周公旦,亲手刻写后快马送来的。
竹简首尾两端的木轴上,刻着这篇文书的名字:《康诰》。
这不是普通的家书,也不是空洞的祝贺。这是一份操作手册,一份针对他脚下这片特殊土地、这群特殊子民的 “殖民地治理实验总纲”。
风从北方吹来,卷过原野上那些残破的、属于殷商时代的祭祀土台和贵族墓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亡灵在低语。康叔知道,他治理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封国。他治理的,是殷商王朝的心脏废墟,是无数双表面顺从、内里却燃烧着复杂情绪的殷民眼睛。
一、实验场:最高风险等级的“分公司”
先看看周公给康叔安排的这家“分公司”,基本面有多棘手:
地理位置:就在殷商旧都(今河南安阳、淇县、卫辉一带)的核心区。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浸透着商文化。殷商的宗庙虽然被迁走或废弃,但那份记忆和认同,比夯土城墙更难拆除。
人口构成:主体是“殷遗民”,尤其是那些贵族、工匠和死忠分子(“殷顽民”中相当一部分被迁到了洛邑,但留下的仍是多数)。他们对周人,有国破家亡的恨,有文化优越者的鄙夷,更有对未来命运的深深恐惧和不确定。
政治任务:不是开疆拓土(那是齐、燕的任务),而是 “镇抚” 。镇,是军事威慑,防止叛乱;抚,是政治怀柔,争取归心。要在仇恨的土壤上,嫁接周朝的秩序,让这里从“商之心腹”变成“周之屏藩”。
这活儿,好比让一个年轻经理去接管一家刚刚被恶意收购、员工集体抵触、核心技术团队充满敌意的行业龙头原总部。难度系数,爆表。
所以,周公没给他一套现成的、僵化的周礼模板,而是给了这份充满弹性和智慧的《康诰》。
二、手册核心:德治为体,慎罚为用
打开《康诰》,扑面而来的不是杀气腾腾的征服者训令,而是一种苦口婆心、甚至有些焦急的劝说与指导。周公仿佛就坐在康叔对面,掰开了揉碎了讲道理。
第一条核心指令:别把自己当征服者,要当“父母”。
“惟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康诰》开篇)
(只有你们伟大光明的父亲文王,能够崇尚德教,慎用刑罚……)
上来先抬出父亲文王的榜样:明德慎罚。德在前,罚在后。这是定调子。
紧接着,周公告诉康叔,治理殷民,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yì)。”(要像保护婴儿一样,民众才会安康治理。)
“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懋(mào)不懋。”(怨恨不在大小,都要认真对待;要顺服不顾从的,勉励不努力的。)
“若保赤子”——这四个字,在征服语境下,堪称石破天惊。它要求统治者放下刀剑的傲慢,拿出一种近乎母性的耐心与责任感。不是压服,是养育;不是威慑,是赢得。
第二条核心指令:刑罚是最后手段,且必须公正。
但光有“德”的糖不够,必须有“罚”的药。可这药怎么用?《康诰》给出了极其细致、甚至超前的规范:
“人有小罪,非眚(shěng,过失),乃惟终,自作不典,式尔,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杀。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灾,适尔,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
(人犯小罪,不是过失,而是故意、一贯、自作不法,这样,即使罪行小,也不可不杀。反之,有人犯大罪,不是一贯如此,而是过失或灾难所致,并且已经坦白交代了罪行,这样,有时就不可杀。)
看见没?区分故意与过失,考量一贯表现,鼓励坦白。这哪里是简单的“以暴制暴”?这分明是早期“司法理性”和“量刑原则”的萌芽!周公意识到,在殷地滥用刑罚,只会火上浇油。必须让刑罚本身经得起道理和民心的检验,才能让人服气,而不是积累更大的仇恨。
“汝陈时臬(niè,法度)司,师兹殷罚有伦。”(你颁布这些法令进行司法时,要效仿、参考殷商合理的刑罚。)
甚至允许参考、沿用殷商法律中合理的部分!这是何等的务实与包容。不是全盘否定前朝,而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减少文化震荡和推行阻力。
第三条核心指令:治国的根本是“人”和“心”。
“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去广泛寻求殷商先代圣明君王(治国之道),用来安治百姓。)
“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另外还要探求聆听古代圣明君王(的遗训),用来安定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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