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铸鼎 第40章 箕子东迁与宋国——商朝文明的延续

（第一部分：去国与受封）

牧野的硝烟散了，朝歌的废墟还在冒着一缕缕青烟。周武王的战车在西返的路上卷起尘土，而被他从囚室里放出来的箕子，站在残破的宫阙阴影下，望着这一切，心里头恐怕是五味杂陈，比当初佯狂时更加纷乱。

他是谁？他是帝辛的叔父，是商朝的王子，是《洪范》九畴的沉思者，是比干死后唯一还活着的“殷之三仁”。如今，国破了，君死了，宗庙换了主人祭祀。他自由了，可这自由，却比囚禁更让人茫然无措。留在殷都，做一个新政权的“座上宾”或“活古董”？每天看着周人的旗帜，凭吊故国的山河，这种日子，对于他这样心高气傲、又深怀亡国之痛的王族哲人来说，恐怕比死还难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影响深远的传说，开始浮现。

《尚书大传》和《史记》都记载了类似的故事：周武王克商后，深知箕子的贤能，特意去拜访他，向他请教“天道”或治国之理。箕子不忍说商朝的恶政（大概也是给侄儿和自己留点体面），于是武王退而求其次，问“彝伦攸叙”（常理如何安排）。箕子便陈述了他那套集大成的治国方略——《洪范》九畴。（《尚书·洪范序》《史记·宋微子世家》）

这次会面，意义非凡。它既是新朝君主对前朝文化遗产的尊崇与继承（周武王需要这套系统理论来建立新秩序），也给了箕子一个体面地托付毕生所学的机会。但学问托付了，人呢？据说，武王想封箕子为诸侯，留在中原。但箕子拒绝了。《史记》说：“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鲜，而不臣也。”（《史记·宋微子世家》）——武王于是把箕子封到朝鲜，而且不把他当臣子看待。

“朝鲜”在哪里？上古的“朝鲜”概念，远比今天宽广，大概指的是辽东、朝鲜半岛北部那片广袤区域。这个分封，很可能是对既成事实的追认。一种更合理的推测是：早在武王拜访之前，或者就在商周鼎革的巨变中，箕子已经做出了他人生最后、也是最决绝的选择——去国东迁。

他可能带领着一支不愿臣服周室的商朝遗民队伍（包括部分贵族、工匠、士人），沿着商族人熟悉的、通往东方的古老路线，一路向东，再向北，跨过渤海或沿辽东海岸，最终到达了当时中原王朝势力边缘的朝鲜地区。他们不是逃亡，更像是一次有组织的、悲壮的文明移植。

为什么选择东方？除了地理上的远离周室，或许还有更深层的精神回归。商文化本身就带有浓厚的东方基因，与东夷文化渊源极深。回到东方，某种程度上是回到某种文化意义上的“故乡”。在那里，箕子和他的人民，“教其民以礼义，田蚕织作”（《汉书·地理志》），将商代的礼仪、农业、手工业技术带到了当地，建立了一个遵循商文化礼俗的君子国。后世儒家称赞那里“仁贤之化”，固然有美化成分，但箕子团队带去的中原先进文明，无疑对当地社会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也开创了中原文化与东北亚交流的早期重要篇章。

几乎在箕子东迁的同时，另一条商文明延续的“正统”脉络，在中原大地被正式确立。

那就是宋国的建立。

纣王虽死，商祀不可绝，这是古老的规矩，也是周人安抚庞大商遗民的政治必需。纣王的庶兄微子启，那个在比干死后心灰意冷、逃离殷都的王室成员，此时成了最合适的人选。他名声好（“仁”），且在商末乱局中保持了相对清白的立场，与纣王暴政切割明显。

于是，在周武王分封天下（或在其弟周公旦平定武庚叛乱后）时，微子启得到了崇高的安置。《史记》记载：“周公既承成王命，诛武庚，杀管叔，放蔡叔……乃命微子开代殷后，奉其先祀……国于宋。”（《史记·宋微子世家》）微子启（一说名开）被册封为诸侯，建立宋国，定都商丘（今河南商丘），专门负责祭祀商朝的历代先王。周天子还特赐他不必行臣子之礼，用天子礼乐祭祀商祖，以示对前王室的格外尊崇。（《史记·宋微子世家》：“宾于王家，与周为客。”）

这是一个极其聪明和必要的安排。宋国，成了商朝王族血统与宗庙祭祀在中原的法统延续，是一个活的、被周朝认证的商文明纪念馆。 商遗民中的顺服者，有了一个合法的、体面的归依之地；商文化的许多传统（比如某种程度上的“尚鬼”习俗、特定的礼仪）得以在宋国这个“文化保护区”内存活和传承。孔子的先祖就是宋国贵族，他深受商宋文化的影响。

从此，商文明的传承，分成了清晰的两脉：一脉在域外，由箕子带着，远赴朝鲜，开枝散叶，进行着跨文化的传播与融合；一脉在域内，由微子在宋国坚守，保持纯正，作为周朝“兴灭继绝”的德政招牌，也是连接夏商周三代文明的重要纽带。

一东一南，一外一内，一个主动出走，一个受命留守。箕子和微子，这两位商末王族的杰出代表，用各自不同的选择，共同完成了一项悲壮而伟大的历史使命：确保那个辉煌了六百年的青铜文明，不因王朝的覆灭而彻底断绝。 它的血液，依然在新的躯体中流淌；它的火种，在更广阔的土地上被小心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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