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解完国家机器冰冷的齿轮,我们的目光终于可以从宏大的庙堂,移向那些被齿轮驱动的、活生生的个体。史书不会记载他们的名字,但黄土记住了他们的痕迹。在二里头,在那些辉煌的宫殿与作坊之外,更多的是半地穴式的简陋居所、堆积着粟壳与兽骨的灰坑,以及形制各异的墓葬。
这里,才是绝大多数“夏人”度过一生的真实世界。他们的日子,被三种强大的力量所塑造:头顶的神灵、身边的阶级、以及无法逃脱的死亡。这一章,让我们尝试做一次“时空切片”,透过考古的显微镜,看一看一个普通夏人,如何在他的时代里呼吸、劳作、敬畏,并最终走向永恒的沉默。
一、头顶的神灵:巫觋的通天权与普通人的“举头三尺”
夏人的天空,比我们想象的拥挤得多,也重要得多。那里住着掌控一切的“天”(或“帝”),住着护佑本族的祖先神灵,还住着山川、河流、风雨雷电的自然神。与这些神灵沟通,不是个人的事,而是国家垄断的 “核心技术”。
巫觋(xí):垄断“通话权”的“上古信号塔”。能沟通人神的,是一群特殊的人——巫(女)和觋(男)。他们是早期的知识分子、科学家(掌握天文、历法、医药)和心理专家。在二里头,那些在宫殿区或特殊祭祀场所进行占卜、舞蹈、祈祷的,就是他们。他们用烧灼兽骨或龟甲产生的裂纹(卜兆)来解读神意,用迷狂的舞步和音乐来取悦神灵。王,往往就是最大的“巫”(巫王合一)。这意味着,谁掌握了与上天沟通的渠道,谁就掌握了统治合法性的终极解释权。
人祭:最残酷的“流量充值”。考古中最触目惊心的发现之一,就是在一些祭祀坑或建筑基址下,发现非正常埋葬的人骨,有的甚至与猪狗同坑。这很可能就是人牲祭祀的遗存。在夏人看来,神灵(特别是祖先和大地之神)需要最珍贵的祭品——人的生命——来换取护佑、胜利或丰饶。这种用同类的血与魂来“贿赂”神灵的行为,揭示了早期文明神圣性背后的极端暴力与恐惧。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不仅是一种宗教观念,更是一种悬在头顶的、真实的恐怖阴影——战俘、奴隶、甚至犯错的族人,都可能成为祭坛上的牺牲。
日常的“迷信”与慰藉:除了国家大祭,普通夏人的生活中也充满了神灵。他们可能会在门前埋下一块兽骨(镇宅),在播种前向地母神祈祷,在生病时请巫觋来驱邪。一片用于占卜的、带有烧灼痕迹的动物肩胛骨,可能就是一个家庭在做出重要决定(如婚嫁、远行)前,试图窥探天意的努力。神灵,既是至高无上的压迫者(通过人祭和王权),也是无处诉苦的平民,在无常命运面前最后的慰藉与求助对象。
二、身边的日子:夯土墙内外的天壤之别
让我们走进一个典型的夏代聚落。你会立刻看到一道无形的、但比任何城墙都坚固的鸿沟。
“CBD”与“棚户区”:居住的阶级密码
宫殿区(“CBD”):住在高大夯土台基上、有木骨泥墙、陶瓦或茅草覆顶的大型院落式建筑里。室内可能有铺着白灰的地面,摆放着漆器、精美的陶器和少量青铜酒器。食物丰富,有粟、黍、稻米,还有较多的肉食(猪、牛、羊、鹿)。
平民区(“棚户区”):住在浅半地穴式或地面起建的小房子里,面积狭小,以泥土为地,以草木为顶。用具基本是朴素的陶器、石器和骨器。主食是粟和黍,肉食是难得的奢侈,主要来自自己养殖的猪、狗或偶尔的渔猎。他们的房子密集地簇拥在宫殿和作坊区外围,像众星拱月,也像工蚁围绕着蚁后。
“搬砖”与“织造”:职业的世袭烙印
绝大多数男性平民是农夫,使用石铲、木耒、石刀,在公社式的土地上集体劳作,上交贡赋后,剩下的勉强糊口。
一些人在官营作坊(制陶、制骨、或许还有纺织)里,成为终身匠人,世代相传。
女性除了协助农耕,主要承担家务、纺织(用纺轮将麻、葛纤维纺线织布)和养育后代。一件麻布衣,可能就是一个母亲一整个冬天的劳作。
“礼不下庶人”:被排除在外的文化享受
贵族们在宫殿里欣赏着石磬(qìng) 的清越和陶埙(xūn) 的呜咽,或许还有庄严的祭祀舞蹈。而这些音乐与仪式,与平民无关。他们的娱乐,可能是耕作间歇的民歌,是社日(祭祀土地神)聚会时简单的饮食与交谈。文化的奢侈品,如同青铜器一样,被严格限定在等级金字塔的顶端。
三、最终的归宿:墓葬——凝固的社会结构图
死亡,是夏人世界里最公平的一件事,但死后待遇,却是最不公平的。
考古发掘的墓葬,为夏代社会结构提供了一份 “终极财务报表”。
金字塔尖的辉煌:极少数大型墓葬,有木质的棺椁(guǒ),随葬着青铜礼器(爵、斝)、精美的玉器(戈、璋、柄形器)、漆器、陶器,甚至绿松石龙这样的绝世瑰宝。这些墓主人,生前是王或顶级贵族,死后也要将权力与财富带入幽冥,继续他们的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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