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关以东的群山,在冬日灰蒙蒙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铁青色的沉默。这条沿着黄河、夹在秦岭余脉中的狭窄通道,就是后世所谓的崤(xiáo)函古道。它是关中通往中原的咽喉,也是天下闻名的险地。
公元前627年,腊月。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峡谷,卷起地上的碎石和枯草。一支庞大的军队,正拖着疲惫的步伐,行走在这条死亡走廊上。他们是秦军,刚刚从遥远的东方无功而返,如今只想快点回到故乡——关中的雍城。
士兵们铠甲上结着冰碴,脸上混合着冻伤、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战车的车轮在冰冻的土路上发出嘎吱的呻吟,马匹喷着白气,低着头艰难前行。队伍拉得很长,在蜿蜒的山谷里,像一条缓慢蠕动的、伤痕累累的巨蟒。
走在队伍前面的主将,是百里奚的儿子百里孟明视,还有西乞术、白乙丙。三位将军的脸色,比天色更阴沉。他们不时抬头,望向两侧那些如同巨人般矗立、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的峭壁。太静了。除了风声和军队的噪音,峡谷里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孟明视握紧了手中的剑柄。父亲蹇(jiǎn)叔临别时那泣血般的哭嚎,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孟明啊!我看见军队出去,却看不到他们回来了!)
当时只觉得老头儿太悲观,太晦气。现在,身在这鬼见愁的峡谷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上了他的脊椎。
一、固执的东进:秦穆公的“窗口期”幻觉
仗是怎么打到这一步的?得从半年前说起。
那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到雍城:东边那个强大的邻居兼姻亲——晋国,国君晋文公重耳死了,正在办丧事。刚即位的新君晋襄公,是个年轻小子。
同时,另一个“好消息”也来了:远在中原的郑国,有个叫弦高的商人(其实是郑国派来的间谍)带来口信,说郑国国君觉得自己国都北门钥匙交给秦国驻军保管很放心(“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如果秦国悄悄派兵来袭,里应外合,郑国唾手可得。
秦穆公任好的心,一下子被点燃了。
晋国国丧,新君稚嫩,无暇他顾——这是千载难逢的战略窗口期啊!郑国是中原腹地的战略支点,拿下它,秦国就在中原有了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跳过晋国,直接插手中原,霸业可成!
他立刻召集群臣商议。老臣蹇叔和百里奚(此时已极老)坚决反对。
蹇叔的话,说得极其直白难听:
“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左传·僖公三十二年》)
(让军队劳累不堪地去袭击远方的国家,我没听说过。军队累垮了,力量耗尽了,远方的郑国却有防备,这恐怕不行吧?我们军队的一举一动,郑国必定知道,辛辛苦苦却一无所得,士兵必然产生怨恨。况且行军千里,谁能不知道?)
他精准指出了这次远征的三大死穴:一、劳师袭远,违背军事常理;二、意图暴露,郑国必有防备;三、千里行军,无法保密。
但秦穆公听不进去。他脑子里全是“窗口期”和“郑国钥匙”带来的诱惑。他觉得蹇叔老了,胆小了,看不到这绝妙的机会。他甚至觉得,晋国正值国丧,不会、也不敢干预。
这就是典型的信息不对等,或者说,是秦穆公自己选择相信了对他有利的“信息”,而过滤掉了所有不利的真相。
二、哭泣的送别:蹇叔的“死亡预言”
秦穆公一意孤行,任命孟明视为主将,西乞术、白乙丙为副,发兵车三百乘,远征郑国。
出兵那天,蹇叔来到军前。他没有说祝福的话,而是对着自己的儿子(西乞术、白乙丙)和孟明视,放声大哭。
他哭喊着对孟明视说出了那句着名的诅咒:“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
又对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哭道:“晋人御师必于崤。崤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左传·僖公三十二年》)
(晋国人阻击我军必定在崤山。崤山有两座山头:那南边的山头,是夏朝君主皋的坟墓;那北边的山头,是周文王躲避过风雨的地方。你们必定死在这两座山头之间,我来收拾你们的骨头吧!)
这段话,是精确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预告。他不仅预见了失败,预见了地点(崤山),甚至预见了具体的地形标志(南陵、北陵)和结局(尸骨无收)。
蹇叔凭什么这么肯定?因为他太了解晋国,也太了解地理了。
1.晋国绝不会坐视:晋国是霸主,崤函古道是它的门户,更是它压制秦国的战略锁钥。让秦国大军安安稳稳穿过自己的地盘去袭郑?晋国新君再嫩,那帮如狼似虎的晋国卿大夫(先轸、栾枝等)也绝不会答应。国丧?正好是麻痹秦国的烟雾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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