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的秋日,天空是一种褪了色的蓝,像用旧了的绸缎。王宫里的蝉鸣已经稀落,但另一种更烦人的“嗡嗡”声,却在宫廷的梁柱间、在诸侯使节的窃窃私语里,挥之不去——那是关于郑国和它那位年轻的国君,郑庄公寤(wù)生的种种议论。
郑庄公站在自家宫殿的台基上,向东望着洛邑的方向,手里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圭。他刚刚处理完弟弟共叔段的叛乱(“克段于鄢”),用雷霆手段巩固了君位,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老辣与冷酷。国内暂时安定了,但他的目光,早已投向那个名义上高踞云端、实则风雨飘摇的所在——周天子的朝廷。
他祖父武公是王室卿士,他父亲庄公(谥号后来定的,此时还是活着)按理也该继承这个职位。可洛邑那边,迟迟没有明确的任命传来。风声倒是不少,说周平王忌惮郑国坐大,想把卿士之位分给虢(guó)公忌父。
“忌惮?”郑庄公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想起父亲晚年对王室的种种微妙态度,想起周平王东迁后那捉襟见肘的窘迫。一个需要依靠诸侯力量(包括郑国)才能站稳脚跟的天子,凭什么“忌惮”一个实打实开疆拓土的诸侯?
但他知道,表面的文章还得做。周天子再弱,那面“天下共主”的旗子,眼下还不能公然扯下来。这就像做生意,牌坊还得立着。
于是,一场中国历史上极其尴尬、也极具象征意义的“信用担保仪式”,在周王室与郑国之间上演了。
一、质押的“人形抵押品”:太子狐与公子忽
事情的导火索,可能就是卿士职位的归属问题。郑庄公施加压力,周平王既不想完全得罪郑国,又实在不愿看到郑国权力继续膨胀(郑国已兼郐、虢,实力雄厚)。
双方僵持不下,陷入了某种冷战。郑庄公可能不再定期朝觐,或者朝觐时态度冷淡;周平王那边,对郑国的请求也愈发拖延、敷衍。
信任,就像一张被反复揉搓的羊皮纸,已经薄得透光,一捅就破。
怎么办?在那个时代,国与国之间(尤其是君主与重要诸侯之间)建立或恢复信任,有一个古老而直接的办法——交换人质。
《左传·隐公三年》记载得清清楚楚:
“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王贰于虢,郑伯怨王。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王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忽为质于周。”
翻译过来:郑武公、庄公父子都是周平王的卿士。平王想把权力分给虢公,郑庄公怨恨平王。平王说:“没这回事。”(此地无银三百两)为了“证明”彼此没有二心,于是周王室和郑国交换人质。周平王的儿子王子狐到郑国当人质,郑庄公的儿子公子忽到周王室当人质。
这幕戏,荒唐得让人心凉。
王子狐,是周平王的儿子,是潜在的王位继承人(太子)。
公子忽,是郑庄公的嫡长子,是郑国未来的国君。
把各自国家未来的最高统治者,送到对方那里当“抵押品”!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周平王和郑庄公,已经完全不相信对方的誓言、盟约和所谓的君臣之道了。他们只相信实实在在的“质押物”。你把儿子押在我这儿,我把儿子押在你那儿,咱们谁也别轻举妄动。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的尊严,在这一刻,碎了一地。天子与诸侯,不再是有尊卑的君臣,而是变成了对等的、互相猜忌的交易双方。信用破产了,只能用最原始的“抵押”方式来维持脆弱的和平。
二、质馆里的王子:一个时代的屈辱缩影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王子狐在郑国“为质”的生活。
他住的地方,或许不差,称为“质馆”。有服侍的人,有基本的自由,但肯定处在严密的、礼貌的监视之下。他是尊贵的王子,但在郑国人眼中,他首先是一件“**抵押品”,是牵制他父亲周平王的工具。
他会参加郑国的宫廷宴会吗?也许会,但坐在客位,看着郑国君臣觥筹交错,谈论着郑国的霸业(或许已露端倪),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会听到市井中关于“天子软弱”、“郑伯强横”的议论吗?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周王室权威跌落的活广告。每一个见到他的郑国贵族、百姓,都会清晰地意识到:看,连天子的儿子都得送来给我们“保管”,这天下,到底谁说了算?
同样,在洛邑的公子忽,处境可能微妙一些。他是“客”,也是“质”。周王室或许会以礼相待,但那种礼遇背后,是深深的无力感和屈辱——我们居然需要用诸侯的儿子来确保诸侯的忠诚!
《左传》的作者左丘明对此事评价一针见血:
“信不由中,质无益也。明恕而行,要(yāo)之以礼,虽无有质,谁能间之?”(信用不是发自内心,交换人质也没用。如果彼此开诚布公,依礼而行,即使没有人质,谁能离间他们?)
这话是说给后世听的,但也戳破了当时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周郑之间,早已“信不由中”。交质,不过是把内在的互不信任,用最极端的形式外在化、公开化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