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友从法院大楼走出来时,两腿发软得像刚出锅的面条。
雷公明那几句“深挖”“严办”像回旋镖似的在他脑子里嗡嗡乱飞。
他下意识摸遍全身口袋——空的,最后一个烟盒已经葬身法院垃圾桶了。
七月的太阳毒得能把柏油路晒出油来,他却觉得浑身发冷,那股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到天灵盖。
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掏出来一看,“老婆”俩字在屏幕上跳得正欢。
拇指在接听键上悬了半天,最后还是狠狠心按了挂断。
现在接电话说什么?说“老婆我可能要进去啃窝头了”?还是说“没事儿我就是和法院领导聊聊人生”?
哪句都他妈说不出口。
吴良友把手机塞回裤兜,抬头望天。
天空蓝得刺眼,连云彩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上他这身晦气。
他突然想起昨晚做的噩梦——自己在一条漆黑的长廊里走,两边全是门,每扇门后都有人喊他名字。
他想逃,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
最后那些门全开了,余文国、陈建国、还有几张记不清的脸,齐刷刷冲他伸出手:“吴局,拉兄弟一把!”“老吴,要死一起死!”“良友同志,坦白从宽啊!”
他猛地惊醒,一身冷汗把床单浸湿大半。
老婆在边上睡得正香,打着小呼噜,完全不知道枕边人正在经历什么。
现实比噩梦还操蛋。
至少噩梦醒了就完了,现实这摊烂泥,沾上了就甩不掉。
吴良友拦了辆出租车,报了国土局地址。
司机是个话痨,从上车就开始叨叨:“这天儿热得邪乎,听说气象台发了高温橙色预警。您说这地球是不是要爆炸了?我闺女天天看什么末世电影,看得魔怔了……”
吴良友闭着眼靠在座椅上,一句没听进去。
他脑子里全是事儿:陈建国招了没?那十万现金,黑色塑料袋,这王八蛋会不会把去年工地检查时塞的那两个信封也吐出来了?还有余文国,那小子现在蹲在看守所里,到底是嘴硬还是真硬?要是他扛不住……
出租车在红绿灯前停下。
旁边一辆公交车开着窗,里头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有个年轻姑娘的脸贴在玻璃上,热得满脸通红,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吴良友突然想起自己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也是这么个大热天,他骑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筐里装着测绘仪器,跑乡下去做土地普查。
那时候真穷啊,一个月工资三十三块七角五,买包烟都得算计着。可心里踏实,晚上睡得香,不做噩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好像是从农业局调进土管局当上股长那年。
第一次有人往他办公室送茶叶,铁盒包装,看着挺高档。
他推辞,对方笑呵呵地说:“吴股长,这就是点土特产,您尝尝鲜。”
他收下了,晚上打开一看,茶叶底下压着个信封,里头装着二百块钱。
二百块啊,当时他一个月工资才三十出头。
那一宿他没睡着。
第二天想退回去,可那人已经调走了。
钱像烫手山芋,揣在兜里怕人看见,藏在家里怕老婆发现。最后存进了银行,存折藏在书架最里头那本《辞海》里。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茶叶变成了烟酒,烟酒变成了红包,红包变成了银行卡。
金额从二百到五千,再到五万。
开始还心惊肉跳,后来就麻木了,收钱跟收文件似的,面无表情地点一点,锁进抽屉。
现在想想,那本《辞海》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可那些钱,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早就长在他身上,成了甩不掉的脓包。
“师傅,到了。”
司机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吴良友掏钱付账,手指碰到兜里那个硬物——是马峰给他的那部老式诺基亚手机。刚才在法院,就是这部手机震了一下。
他走进国土局大院,门卫老聂正蹲在树荫下啃西瓜。
见他进来,老聂抹了把嘴上的汁水,咧嘴一笑:“吴局回来啦?这天气真够受的,我这儿有块西瓜,您尝尝?”
“不用了,你吃吧。”
吴良友摆摆手,快步走进办公楼。
走廊里空荡荡的,这个点大家都在午休。
只有保洁张姨拿着拖把在拖地,水桶里的水浑浊不堪,拖布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湿痕,很快又被热气蒸干。
吴良友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掏钥匙的手有点抖。
捅了好几次才对准锁眼,推门进去,反手把门锁上。
空调昨晚就坏了,报修单填了三天还没人来修。
房间里闷得像蒸笼,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他不敢开,怕有人从外面看见什么。
他走到办公桌前,没开灯,就这么在昏暗中坐下。
从抽屉最底层摸出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半盒散烟。
抽出一根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又从鼻孔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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