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温柔地覆盖了龙门渡的伤痕。黄河的浪涛声在夜里变得格外悠长,时而低沉如叹息,时而澎湃如鼓点,与岸边篝火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安抚人心的网。段思平往火堆里添了截枯木,火星子腾地窜起,照亮他眼角深刻的纹路,背脊却挺得像年轻时练功用的枪杆,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比枪尖多了些温润的沉淀。
赵匡胤挨着火堆坐下,身上的血腥味还没散尽,眼里的锐气却已重新燃起。他正用一根细树枝拨弄炭火,火苗被挑得欢快,映得他脸颊通红。“段兄,”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您这一阳指,练了多少年了?我瞧着比军中教头的功夫厉害多了。”白日里那指风破空的精准,让他至今记忆犹新。
段思平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烟火气:“记不清了,打记事起就跟着师父扎马步,一晃眼,半辈子过去喽。”他捡起根细柴,在地上随意画着圈,“年轻时总想着,功夫练好了,能护着身边人。后来走南闯北,才知道这世道的难处,不是单凭一手好功夫就能解开的。”
火苗舔着柴枝,发出细微的爆裂声。他望着跳动的火光,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像是在看几十年前的光景:“见过有良田百亩的富户,被兵匪抢得一干二净;见过有一身武艺的镖师,护不住东家的独女;见过手无寸铁的百姓,对着洪水磕头,盼着老天爷开眼。”段思平的声音沉了些,“那时候才明白,人这拳头再硬,也挡不住天灾**,护不了满城百姓。”
赵匡胤握着树枝的手紧了紧。他见惯了弱肉强食,总以为只要自己够强,就能护住想护的人。此刻听段尘一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闷闷的。“那……难道就不练了?”他忍不住问,少年人的世界里,强弱胜负总是分得明明白白。
“练,怎么不练?”段思平往火堆里又添了片树皮,“就像这火,烧不尽整个黑夜,可只要它亮着,就能让周围暖一点,让怕黑的人敢往前走一步。我这把老骨头,能多照亮一寸地方,也就够了。”他看向赵匡胤,眼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期许,“你们年轻人,骨头硬,火气旺,将来能照亮的地方,可比我这老头子大多了。”
赵匡胤的脸更红了,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段兄说笑了,我现在也就只会几招粗浅的拳脚,连厉百川的毒雾都挡不住。”他顿了顿,眼里忽然亮起光,“但我想学好本事,将来带兵打仗,荡平这乱世,让百姓能安安分分种地,不用再怕兵匪,不用背井离乡。”说起抱负时,声音里的坚定能穿透夜色。
一直坐在旁边岩石上的逍遥子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像山涧清泉流过石缝,清润又悦耳。他素色袍子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手里把玩着一枚捡来的贝壳,贝壳边缘被河水冲刷得圆润光滑。“少年人有这份心,难能可贵。”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穿透力,“只是这天下,从来不是靠‘想’就能成的。”
赵匡胤抬头看向他,眼里满是好奇。白日里这位先生轻描淡写一掌便破了厉百川的毒功,他心里早已将其视作天人,此刻自然想听更多道理。
逍遥子将贝壳放在掌心,借着月光端详:“你看这贝壳,在海里时要受浪涛拍打,被沙石磨砺,才能长出这般坚硬的壳。可它若只想着‘我要变硬’,不去顺着水流调整姿态,早就被浪打碎了。”他将贝壳抛给赵匡胤,“治世如磨壳,既要硬,也要韧。”
赵匡胤接住贝壳,入手冰凉光滑,他摩挲着贝壳的纹路,似懂非懂。“先生是说,光有蛮力不行?”
“不止。”逍遥子望着黄河水面,月光洒在水上,像铺了层碎银,“段兄说功夫是为了照亮,这‘照亮’二字,大有讲究。是像火把一样烧自己,还是像月亮一样借光?是只照眼前三尺地,还是能映亮整条河?”他转头看向段思平,“段兄走了大半辈子江湖,该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吧?”
段思平捻着胡须,缓缓点头。他想起年轻时在南诏故地,总想着用刀剑劈开乱世,后来才懂得,真正的安宁,从来不是杀出来的。就像此刻的篝火,与其拼命添柴让它烧得炽烈,不如让它保持着稳定的温度,既能取暖,又不会引火烧身。“先生说得是。年轻时总想着‘破’,年纪大了才明白,‘守’比‘破’更难,也更重要。”
“哦?”赵匡胤来了兴致,“段兄这话怎么说?”
“就拿这黄河来说,”段思平指着不远处的河面,“大禹治水,不是靠堵,是靠疏。乱世就像洪水,光靠杀杀杀,只能堵一时,要想让它顺顺当当流入大海,得有河道,有堤坝,有懂得顺水势的人。”他顿了顿,看着赵匡胤,“你想荡平乱世,这是‘破’;将来如何让百姓安稳度日,这才是‘守’。”
赵匡胤低头看着掌心的贝壳,忽然觉得这小小的壳子里,仿佛藏着大大的道理。少年人心里那些关于“建功立业”的模糊念头,像是被月光照亮了,渐渐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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