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些城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沉,大片大片粘在大昭寺的金顶上,仿佛要将那鎏金的光芒都捂进怀里。鸠摩罗什坐在经堂的羊毛毡上,面前摊着三张羊皮纸,每张纸上都用炭笔勾勒着模糊的人影,旁边注着零碎的字句,是商队和行脚僧们带回的只言片语。
“段尘,大理来,善指功,能裂石生苔,现往狼居胥山去。”第一张纸上的字迹最潦草,墨迹边缘带着被水浸过的晕染,想来是从契丹边境传回时,沾了不少风雪。鸠摩罗什指尖抚过“裂石生苔”四字,眉峰微蹙——他在吐蕃见过最上乘的密宗指功,能碎石,能断木,却从未听说能催发生机,这等功夫,已近乎通了天地气脉的玄机。
他想起十年前,曾有大理使者带着《段氏心法》的残卷来访,说国中出了位奇才,以指力平定内乱,却在登基几年后便退位云游。当时他只当是南诏故地的夸大其词,此刻对着这张羊皮纸,忽然觉得那使者眼里的敬畏,或许并非虚言。
“逍遥子,道者,玄衣玉扳指,踏雪无痕,常现终南山,偶至江南。”第二张纸上的画像更飘逸些,画者显然没看清面容,只草草画了个衣袂翻飞的轮廓,倒把那枚玉扳指画得格外清晰。鸠摩罗什捻起这张纸,对着酥油灯的光透看,能看见纸背有几处极细的划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不经意间划过。
“踏雪无痕……”他低声重复,指尖在念珠上重重一捻。去年秋,有敦煌的画匠来逻些,说在莫高窟的新窟里见过位道人,只用指尖蘸着清水,就在石壁上画出奔马,墨迹未干便隐入石中,只留马蹄扬起的烟尘,与纸上的“踏雪无痕”隐隐相合。那画匠说,道人临走时说了句“天地为庐,何需留痕”,当时听着像疯话,此刻想来,倒像是某种武道境界的注脚。
第三张羊皮纸最厚,边缘卷着毛边,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赵匡胤,北周军校,善使枣木棍,号‘护境’,战淮南,能于万军之中护伤卒,现随晋王征寿州。”画像上的人影最是扎实,双腿如桩,手中木棍斜指地面,透着股悍勇却沉稳的气。旁边用小字补了句:“曾于雪夜分干粮与老妪,棍法刚猛却不滥杀。”
鸠摩罗什将这张纸往近挪了挪。他见过不少中原武将的记载,有能冲锋陷阵者,有能运筹帷幄者,却少见这般将“护”字刻进招式里的。护境,护伤卒,护老妪……这根枣木棍,护的分明不是功名,是人间烟火。他忽然想起吐蕃的牧民,说最好的牧羊犬从不会无故咬死野狼,只会把羊群护得严严实实,想来这位赵军校,便如这般吧。
“国师,”侍立在旁的大喇嘛弯腰添了块酥油,火光跳了跳,照亮他脸上的疑惑,“这三人天南地北,行径各异,何以要将他们的消息一并呈来?”
鸠摩罗什没立刻回答,只是将三张羊皮纸并排放好。段尘在北地探寒渊,逍遥子在终南观云气,赵匡胤在淮南浴血——看似毫无交集,可每张纸上都藏着个“异”字:段尘的指能生苔,是气脉之异;逍遥子的步不留痕,是身法之异;赵匡胤的棍能护人,是心术之异。
“你看这雪。”他忽然指向窗外,大片的雪花正从铅灰色的天空坠落,有的落在金顶融化,有的落在经幡上堆积,有的被风吹进山谷,“落处不同,却都是天地间的气所化。”
大喇嘛似懂非懂,却不敢再问。他知道国师年轻时曾在中原游历三十年,见过的奇人异事比经堂的经书还多,此刻这般郑重,想必这三人的事迹,触动了什么要紧的关节。
鸠摩罗什重新拿起那张画着段尘的羊皮纸,指尖点在“狼居胥山”四字上。那里是契丹的圣地,传闻藏着天地之气的源头,这位化名段尘的老者去那里,绝不会只为了裂石生苔。他忽然想起段氏残卷里的一句话:“指达巅峰,可触虚空之壁。”当时不解其意,此刻联系狼居胥山的传说,倒像是条隐秘的线索。
再看逍遥子的画像,他忽然注意到画中道人的腰间,隐约有个葫芦形状的凸起。去年从江南来的茶商说,曾在西湖边见位玄衣道人,用葫芦里的水点化了将冻毙的鱼,那鱼入水后竟逆流而上,跃过了三道急滩。这般能引动万物生机的本事,若说与“破碎虚空”无关,他是不信的。
至于赵匡胤……鸠摩罗什望着画像上那根粗粝的枣木棍,忽然想起经书上的话:“力之所及,心之所向,皆可为道。”这年轻人的棍法或许不及前两人玄妙,可那份在杀伐场中守住的仁心,未尝不是另一种修行。当年吐蕃的战神论钦陵曾说,最厉害的刀,从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护佑身后的土地,想来便是这般道理。
雪渐渐停了,经堂外传来转经筒的吱呀声,混着远处的诵经声,在寂静中织成张无形的网。鸠摩罗什将三张羊皮纸叠好,放进紫檀木盒里,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备三份礼物。”他对大喇嘛说,声音里带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给狼居胥山方向送些抗寒的氆氇,给终南山备些雪山融水所酿的青稞酒,给淮南前线捎些专治金疮的藏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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