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苏家府宅。
往日里清净雅致的门庭,今日却被围堵得水泄不通。
天刚蒙蒙亮,数不清的马车、轿子就从城内四面八方涌来,将整条街道堵得严严实实。穿着绫罗绸缎的乡绅地主,顶着瓜皮小帽的精明商人,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夹杂其中,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苏府那紧闭的朱漆大门,神情焦灼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苏公子!苏怀信公子!在下乃是呈贡县的张麻子,带了十万两的银票,只求能买到一百包‘仙肥’啊!”一个身材肥胖的员外,挥舞着手里的银票,声嘶力竭地吼着,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张麻子你给我滚一边去!一百包就想打发人?”旁边一个穿着考究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毫不客气地推开他,“苏公子,我是川中来的,我们蜀中商会,愿意出五十万两现大洋,预定第一批出厂的所有化肥!价钱好商量!”
“川耗子也敢来我们云南抢食?当我们云南人是死的吗?”本地的商户们立刻不干了,一个个怒目而视。
“什么叫抢食?《滇申报》上说得清清楚楚,林督军建这厂,是为了造福三省百姓!我们贵州地贫,比你们云南更需要这神物救命!苏公子,开开门啊!我们是带着黔省千万农民的期盼来的!”一个带着浓重贵州口音的汉子,说得声情并茂,几乎要跪下来磕头了。
苏家的家丁们手拉着手,筑起了一道人墙,却被汹涌的人潮挤得东倒西歪,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管家扯着嗓子喊了半天“各位稍安勿躁”,可他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鼎沸的人声彻底淹没。
自从三天前,《滇申报》用整个头版头条,以《天降神物,粒粒皆金!曲靖试行新法,稻谷亩产翻番!》为题,详细报道了曲靖县几个乡镇使用合成氨化肥后取得的惊人成果后,整个西南三省,都彻底陷入了一种狂热之中。
那一个个详实到具体田亩、具体产量的数字,那一幅幅硕大的、稻穗压弯了杆的丰收照片,特别是对李大地主、王老四这些首批使用者的采访,他们口中那些朴实却又震撼人心的话语,像一颗颗重磅炸弹,在三省的地主、乡绅、自耕农心中炸开了花。
——“乖乖,种了一辈子地,没见过谷子能长得这么疯!”
——“以前一亩地收个一二百斤顶天了,今年倒好,撒了那‘仙肥’,一亩地收了快四百斤!谷仓都快堆不下了!”
——“这哪里是肥料,这分明是土地爷赏下来的金坷垃啊!”
现实的硕果,远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有说服力。一夜之间,“合成氨化肥”这个拗口的名字,被百姓们亲切地称作“仙肥”、“神肥”。而作为云南合成氨总厂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苏家公子的名号,也随之响彻云贵川。
书房内,苏怀信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门外那几乎失控的场面。他面容俊朗,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更显其干练气质,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下人们已经第三次进来禀报,说前门快要被挤破了,后门也有人开始想办法翻墙。
苏怀信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端起桌上的咖啡,轻轻呷了一口。这苦涩的液体,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了一些。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几年前。
那时,他还在繁华的十里洋场——上海。作为苏家新生代的佼佼者,他凭借家族的财力和自己敏锐的商业嗅觉,在金融和贸易领域做得风生水起,是沪上商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然而,一封接着一封的加急家书,将他从那醉生梦死的光景中强行拽回了这片西南边陲的故土。
父亲苏伯年,以及那位权倾云南的妹夫林景云,向他描绘了一个他当时觉得近乎天方夜谭的计划——倾尽家财,联合政府与德方,在昆明城郊建一座当时全亚洲都闻所未闻的合成氨工厂。
他不是没有犹豫过。上海的朋友们都劝他,说这是疯了,把真金白银投到这种虚无缥缈的“新技术”上,还是和最不讲信用的政府合作,简直是自寻死路。
他也曾当面向林景云提出过质疑,尤其是林景云坚持,云南省公署必须拥有总厂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权。这意味着,苏家和德方投入巨资,却只是小股东。这在商业上,是难以接受的。
他至今还记得林景云当时平静而坚定的回答。
“怀信兄,你看的是一盘生意,而我看的,是云南,乃至整个华夏的根基。粮食,是根基中的根基。此物,利可富国,亦可祸国,决不能操于一家一姓之手,更不能被外人掌控。政府控股,为的是确保它永远姓‘公’,姓‘华夏’!至于苏家的利益,你放心,只要这厂子能出东西,钱,只会多到你数不过来。”
如今,看着门外那些挥舞着银票,状若疯狂的人群,苏怀信才真正理解了林景云那句话的份量。
钱?当一种商品成为无可替代的必需品,成为关乎身家性命的战略物资时,钱,真的就只是一个数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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