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年前某天铅灰色的天幕低悬在雪岭山坳,也那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雪,在“最强迁移令”颁布第三日骤然席卷而来。鹅毛大雪裹挟着十二级狂风,从凌晨刮至日暮,半日便将雪岭核心区埋进齐腰深的积雪里。电线杆在狂风中摇摇欲坠,最终轰然倒塌,电线在雪地里蜿蜒如僵蛇;牧民们的砖瓦房被风雪裹成臃肿雪团,窗纸被撕开一道道裂口,寒风灌进去发出呜呜哀鸣,卷走最后一丝炕头余温。
“差办执行令!核心区居民酉时前必须撤离,逾期未搬者强制清退!”
扩音喇叭里的嘶吼穿透风雪,带着老式设备的沙哑杂音,一遍遍在牧区回荡。身着深灰色制服、佩戴“差办”铜质徽章的差役们,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村落间穿行。他们的棉帽上积满厚雪,眉毛凝着白霜,手里攥着纸质迁移令和捆绳,语气冷硬如冰:“快收拾行李!暴风雪还要加剧,再磨蹭就按抗令论处!”
这是28年前,时任雪岭生态治理官的马朝发发的“最强迁移令”——为建立国家级生态保护区,修复雪岭受损生态链,核心区127户牧民需三日内全部迁出,统一安置到百公里外的移民新城。而这场猝不及防的暴风雪,将本就充满抵触的迁移,变成了冰天雪地里的仓皇逃难。“差办”作为执行机构,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成为这场乱局里最显眼的符号。
乱象,从差办差役踹开第一扇木门时便已爆发。
王大爷家的木门“吱呀”一声被踹裂,雪瞬间涌进屋内。老人穿着厚重的棉袄,死死抵着门框,手里攥着皱巴巴的补偿协议,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不搬!这房子是我盖了一辈子的家,我的牛羊怎么办?新城不让养,我活不成!”他的儿子儿媳在屋里慌乱收拾,行李箱、被褥、罐装粮食被胡乱堆在地上,五岁的小孙子抱着布偶哭,哭声被风雪和喇叭声吞没。差役耐着性子解释:“大爷,牛羊有集中养殖区,补偿款已到账,再不走真的危险!”王大爷却猛地将协议扔在雪地里:“补偿款能买回我的根吗?”一名差役上前想帮忙搬东西,被老人一把推开,他踉跄着摔在雪地里,棉袄上瞬间积满雪,像一座小小的雪丘。
不远处,巴顿大叔正站在羊圈前,红着眼睛看着里面冻得瑟瑟发抖的羊群。120多只羊挤在一起,咩咩的叫声哀切,几只小羊羔已冻得站不稳。巴顿大叔的女人在一旁哭着往牛车上搬羊毛,“巴顿,别犟了,差办的人在催了!”“搬了羊怎么办?集中养殖区那么远,路上冻坏了算谁的?”巴顿大叔攥着羊鞭,那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几名差役上前帮忙拆卸羊圈围栏,想把羊群赶进专用转运车,可羊群受了惊,撞开围栏涌了出来,在雪地里四散奔逃。有的羊滑倒在结冰路面上,被后面的羊踩踏;有的撞在倒下的电线杆上,发出闷响;还有几只小羊羔跟不上大部队,在雪地里哀鸣,很快被漫天大雪覆盖。巴顿大叔看着溃散的羊群,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像受伤的孤狼,在风雪中格外刺耳。
风雪越来越大,能见度不足五米。汽车的鸣笛声、差役的呵斥声、女人的哭声、孩子的哭闹声、男人的咒骂声,混在一起交织成绝望的乐章。有人为了争抢最后一个上转运车的位置,扭打在一起,拳头落在对方棉袄上发出沉闷响声,雪地上留下凌乱脚印和点点血迹。有人舍不得刚打制的铁锅,想回头去拿,却被差役一把拽住:“命都快没了,还顾着这个!”
一辆柴油转运车陷在雪坑里,司机猛踩油门,车轮卷起漫天雪沫,却怎么也爬不出来。几名差役下车推车,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他们的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快!再加点劲!”“后面的车堵上了!”呼喊声在风雪中此起彼伏,又很快被狂风吞没。
混乱中,一个小小的身影静静站在雪地里。
那是三岁的霍尘。
她穿着一件亮黄色的厚棉袄,是姑姑霍悕卓连夜缝制的,帽子上的绒毛结着白霜,像一圈小小的雪边。小脸冻得通红,鼻尖和耳朵像熟透的樱桃,长长的睫毛上凝着一层薄薄的冰粒,眼神却清澈得像雪岭未被污染的湖水,没有一丝三岁孩子该有的怯懦只有通透。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
看着王大爷被差役扶起来,花白的头发上落满雪花,眼神里满是对老屋的不舍;看着巴顿大叔的羊群溃散,他趴在雪地里哭喊,肩膀剧烈颤抖;看着两个男人为了上车顺序扭打在一起,脸上满是狰狞;看着一个妇人抱着哭闹的婴儿,在雪地里踉跄前行,婴儿的哭声撕心裂肺,她却只能死死抱着,任凭风雪打在脸上。
姑姑霍悕卓正忙着收拾行李,慌乱地将她的奶粉、换洗衣物塞进一个粗布背包,又抓起身份证、户口本和迁移证明塞进内袋。姑姑的棉袄拉链拉到顶,只露出一双眼睛,里面满是焦虑和担忧,时不时回头看霍尘一眼,伸手将她往身边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一部分寒风。“尘尘,抓紧姑姑的手,别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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