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剑 第369章 沉默

这明镜突然间的大笑，惊得真涯子一个趔趄歪在榻边装睡。他眯着眼睛偷瞄，只见师父在酣睡中一边咂着嘴，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笑话...莫说冤魂...纵是厉鬼...老夫也...嗯...照砍不误...

哪来的冤魂...明镜的梦呓突然变得清晰，只见他翻了个身，含混地说，当细作都...都不够格的废物...废物...真涯子心头一震：细作？莫非恩师早知二人身份，才对其痛下杀手，以儆效尤？

他强压内心震惊，急忙追问道：谁的细作？又慌忙捏细嗓音：帮主～谁的细作呀？明镜含糊应答道：自然是...老杂毛和...那淫僧...真涯子瞳孔骤缩——淫僧必是宿敌慧净，可这老杂毛又是何方神圣？倒是头回听闻。他托着下巴暗忖：山顶布道帮与山脚逍遥门素有恩怨，互派细作倒不稀奇，难怪师父下手如此狠绝。

于是他俯身凑近师父耳边，轻声细语地追问：老杂毛是谁啊帮主～

明镜被耳边的温热的鼻息弄得痒痒，迷迷糊糊地直挠耳朵：老...愚...呼...见师父又要沉睡，真涯子急道：余什么？却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回应：愚、愚昧的...老...真涯子泄气地撇嘴：这不等于没说么...

话未说完，鼾声又起。真涯子急得直跺脚：愚昧的老杂毛？他托着下巴在榻前来回踱步，道袍下摆扫得地上的尘埃打着旋儿。山间的月色透过窗棂，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

真涯子正待追问，那明镜道人忽在睡梦中抽噎起来：那件事...老杂毛...是我不对...可你…呜咽声凄楚破碎，在静夜里格外刺耳。望着白发苍苍的恩师，真涯子心头一颤，多年师徒情谊涌上心头。想到这位曾在中州叱咤风云的宗师，如今却蒙冤沦落西北荒原，自己竟曾那般大逆不道地误解于他，不觉鼻尖发酸，泪水夺眶而出。

明镜虽在梦中，却似被梦魇困住，只见其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胸口，眼皮剧烈颤动着，似要看清身侧哭泣之人。未及睁眼，又陷入混沌梦呓，含糊地呢喃着：老夫...还没死呢...留点...他双手紧压胸口，含糊嘟囔着:没死...咳了一声翻过身来。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正对真涯子，月光下，明镜眼睑颤动似要睁眼，吓得真涯子僵立原地，

却见师尊只是又陷入更深的梦境，徒留那只无意识地抓的手在半空徒劳地抓握。待鼾声渐起，真涯子轻拭泪痕，悄然退至一旁。恍惚间，他仿佛变回了那个拽着师父衣角的小道童。漂泊岁月里，他多渴望再感受那双温暖手掌的托举。如今归来，才惊觉时光早已压弯了恩师的脊梁，已在恩师鬓角染上雪霜。

望着眼前佝偻的身躯，记忆中那个伟岸的师尊与此刻重叠，令他喉头发紧——原来自己多年以来一直索取得理所当然，却从未道过一声谢。

如今尝遍人间百味，方知师尊这些年扛着多少的不易。无论疯癫真假，都始终是他最坚实的依靠。每次离别玄极门，他总是强颜欢笑，骗自己师尊定在躲在某处饮酒——转身却已泪流满面。

夜风拂过，却吹不散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愧疚与亏欠。真涯子望着师尊蜷缩的背影，此刻他终于明白，那些被岁月偷走的，何止是师尊的英姿，更是自己未曾说出口的敬爱……

思绪如潮水般翻涌，与明镜道人的鼾声交织成奇特的韵律。真涯子追忆往昔，苦涩中品出了师尊的隐忍。那些神秘举动背后，纵使蒙受不白之冤，师尊却甘愿如秋叶般飘零至蛮荒，也不肯留在玄极门辩解半句。真涯子笃定，师尊心底必埋藏着惊天之秘。

待师尊醒来，一切自会水落石出。真涯子暗自思忖。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师尊面对千夫所指时始终缄默——那堪比六月飞雪的冤屈，那铺天盖地的污蔑，反倒激起了师尊骨子里的倔强。这不是简单的固执，而是一个骄傲灵魂对世俗诋毁的最后抵抗。

以他老人家宁折不弯的性子，越是逼迫反而越是不愿开口。那些道德绑架与恶意的中伤，刚好碰到了软硬不吃的倔脾气。

试想，当一个举足轻重，在中州正魔两道间声名显赫之人，却突然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被诬为恶贼败类；当毕生清誉毁于一旦，宁可半醉半醒远走他乡，也不愿看世人嘴脸。

连同门俱都阴阳怪气地指责与无休止的猜疑之际——除了选择远离这是非之地，还能如何？真涯子此刻才真正懂得，师尊的沉默不是认命，而是看透世态炎凉后的心灰意冷——若连亲手栽培的衣钵传人都来厉声质问这莫须有的罪名，任谁都会心灰意冷吧？一念及此，真涯子恍然道:原来师尊的沉默并非破罐破摔，而是看透人情冷暖后的彻骨心寒。

更令人揪心的是子弘带来的消息——般若寺惨祸。这场震惊天下的杀戮，上万江湖人士为分一杯羹而混战，致使近两千余僧众罹难。这场以复仇为名的劫难，又何尝不是另一场悲剧？对摄魄堂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灭顶之灾？正道中人冷眼旁观的模样，真涯子只觉心头刺痛，除却那般若寺遇难僧众，竟为魔教那些不值得同情之人而痛心，是否也算做是另一种慈悲？

最讽刺的是，这场万人参与的仇杀之中，趁火打劫者竟比无辜罹难的两千余僧众更令人心寒。

每每思及此处，真涯子便更觉心头绞痛。为不值得之人心痛，算不算做是另一种悲哀？江湖血雨腥风里，人命竟成了最轻贱的筹码……

夜色渐深，真涯子望着师尊沉睡的面容，忽然明白：在这人心涣散的世道，或许沉默才是最有力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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