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剑 第288章 葬花

可此刻，当他望着云梦苍白的脸，所有的坚强都在瞬间崩塌。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了云梦临终时那不肯闭合的眼睛。撕心裂肺的痛楚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他的理智。不知不觉中，他已将怀中的女子轻轻放在满地菊花之上，

双手不受控制地刨着泥土。满地黄菊在秋风中瑟缩，就像他破碎的心。极度的悲痛吞噬了所有知觉，耳边听不见风声，眼前看不清景物，只剩下机械的掘土动作。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埋葬云梦，还是在为若曦筑坟。也许在灵魂深处，这两个身影早已融为一体。

泪水混着泥土，在渗血的指缝间凝成浑浊的血泥之浆。这个曾经面对千夫所指都坚定不移不曾低过头的男人，此刻却像个迷途的孩子般无助。每一捧黄土落下，都是往心上又添一道伤痕。

极度的悲痛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此刻的真涯子脑海一片空白，混沌中竟看不见纷纷扬扬的落花，只是凭着本能重复着埋葬的动作。他原本来此就是要让心爱之人入土为安，却没想到最终要以这样浑噩的状态完成这个仪式。指甲缝里渗出的血迹混着泥土，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心里的痛，早已盖过了这世间一切的痛。

他的手指深深插进泥土里，机械地向后扒拉着。这双曾与爱人十指相扣的手，此刻指甲尽数翻裂，血肉模糊。混合着泥土的血水从指缝间渗出，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挖着、刨着，仿佛这具躯壳早已不再属于自己。泪水无声滑落，在沾满尘土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又被胡乱地抹去。

汗与泪浸透的睫毛下，视线早已模糊。他随手一抹，便又在脸上留下一道泥痕。起初还能蹲着挖掘，随着土坑渐深，他的姿势不断变换，他时而蹲伏，时而跪爬，随着土坑的扩大，最后完全匍匐在地上。泥土沾满全身，他却像具行尸走肉般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突然，一阵熟悉的菊香袭来。真涯子恍惚间抬头，漫山遍野的桔黄撞入眼帘。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秋日，她穿着浅粉色的衣衫，在花海中朝他回眸一笑......

你看这些菊花......他对着虚空呢喃，沙哑的声音飘散在风中，像是说给云听，又像是说给地下的那个人听，这些菊花，都不及你万分之一。手上的动作未停，话语却愈发轻柔：它们开的再娇艳，都不及你半分之颜色。你浅浅一笑，它们都要羞愧得低下头去...

混沌的神识中，竟涌入如梦似幻的莫名记忆，仿佛真实存在过，却又似从未发生过。恍惚间，他的话语愈发低沉，宛如沉稳的钟声:那年你说，它们盛开在我们相爱的季节......喉头突然哽住，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可现在呢？你看得见吗？还能......再看我一眼吗？

泥土混着血水从指间滑落。他想起她依偎在怀里时的温度，想起她的发香。如今花依旧，人何在？当最后一抔土落下，颤抖的手指抚过新挖的墓穴，他颤抖着捧起满地落花，轻轻铺在墓穴底部。仿佛在为她铺设婚床。远处那棵老榆树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见证这场生死相隔的告别。

从未研习过木艺，却鬼使神差般将远处那棵榆树放倒，并无师自通地运用那精妙的榫卯技艺。待素棺成形之际，真涯子怔怔望着那块顺手拾回的青岩，指尖摩挲着粗粝石纹，久久伫立……

忽而剑光乍起。寒芒所过之处，火星迸溅间，石屑纷飞如雪，他以剑为笔，其剑锋若笔走龙蛇，转瞬在碑面刻下深深沟壑。

铺满菊花的棺底散发着淡淡幽香，真涯子小心翼翼地将云梦安放其中。待合棺的瞬间，积蓄多时的泪水终于决堤——那瓷白面容上凝固的浅笑，像柄钝刀反复碾磨着他的心脏。在泪眼朦胧之际，他最后一次亲吻云梦光洁的额头。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时，仿佛还能触到她残留的温度。

曾经十指紧扣的手，此刻在棺木边缘颤抖游移，随着一声闷响，那张永远定格着安详笑靥的容颜，就此隐入永恒的黑暗。

最终狠心压下的棺盖，隔断了今生最后的一眼。那目光中交织着的不舍与痛楚，化作心头最锋利的刃，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绞得生疼。

黄土一抔一抔落下，每一捧都像是割在心上的刀。黄土簌簌落下的声响里，他机械地重复着与挖坑之时恰恰相反的动作。当刻满剑痕的石碑伫立坟前，他目光呆滞地游移在剑痕斑驳的石碑与坟丘之间，只听扑通一声，真涯子双膝重重砸向地面，这个曾宁死不屈的青年道人轰然跪倒。

恍惚间，往昔那陌生的记忆如碎雪纷至沓来——是那传林为哄晨曦展颜而屈膝？是那青锋向云梦告罪时而下跪？亦或是幻境中若曦娇嗔着命令道：你给我跪下！是哪个晨露未曦的黎明，他单膝点地哄着怄气的姑娘？是哪个烛影摇红的夜晚，书生扮相的他拱手告罪？最鲜活莫过于梵音幻境中，少女叉腰娇嗔你给我跪下时，眼角眉梢那抹狡黠的柔情笑意…

记忆中那个眉眼含笑的少女，总爱佯装恼怒地支使他。而他始终都甘之如饴地配合着这些任性，连跪姿都透着宠溺。他跪得心甘情愿。那时满庭飞花作证，他的膝盖从来只向心上人弯折。而今黄土垄头，再无人会揪着他衣袖说：傻子，我骗你的呀…

而今跪在坟前，却再无人会娇声着唤他起身……

何须故作高傲姿态？只要她展颜一笑，纵使俯首称臣又何妨？何必端着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这难道就是懦弱吗？难道这便令你失了男儿血性？你可还记得，当她委屈落泪时，她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她那因为爱你而无语哽咽时令你心疼的一幕？和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你可还曾记得她瘪着嘴儿伤心哭泣的样子？

记忆如碎镜般纷乱，那些细碎的记忆碎片里，真涯子再也寻不回她破涕为笑时眼中闪烁的狡黠，无论是晨曦原谅传林时的温柔，还是云梦宽恕青锋时深情的刹那……

他，再也看不见她含情脉脉凝望自己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