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剑 第187章 绝笔

她终于要见到了那个让她倾尽一生去爱、去恨、去等待的男人的最后一面。只是那个让她爱恨交织、魂牵梦萦一生的男人，此刻他的眼睛却再也不会睁开，最后再看一眼他最爱的晨曦……送他走完这最后一程，她心中已经释然——既然今生无缘相守，那便来世再续前缘。在这漫长的等待岁月里，她与传林终于两不相欠！这几十年的苦等没有白费，就在五年前，她恰好满千岁之龄，成功蜕变为九尾天狐。

只差一步便可登临仙位。但什么仙途大道，什么长生久世，什么修的正果此刻都已显得微不足道。在她白晨曦眼中都不及传林的一颦一笑更重要。她再清楚不过此刻她下定的决心——即便要散尽千年修为，本命内丹化归虚无，以千年功德换取轮回殿前转世为人的机会，那么来生定能与传林再续前缘！

晨曦化作一道白光掠出青丘山谷，泪水在风中飘散。她苦涩地意识到，从此再无人会像传林那样温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从前那或悲或喜亦或是小女人耍性子的泪滴，从来都是他心疼地擦拭——当她泪眼朦胧地掠过太平镇上空时，远远就听见镇子东北角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那恸哭声让她心头一颤……

那是传林家的方向！晨曦的心瞬间沉到谷底，顾不得悲伤，脸色惨白地落地直冲而去。满院飘洒的冥纸中，无情地宣告着一个事实：故人已去……她踉跄落地，心如刀绞——终究还是来迟一步。

恍恍惚惚间，她不知如何走进了那间熟悉的屋子。记忆突然闪回几十年前，二十多岁的传林曾经带她来到过这里，那时她几经挣扎都没敢跨过这道门槛......

此刻她脑中只剩一片空白。凤儿抬眼看见这个让丈夫终生郁郁寡欢、魂不守舍的女子突然出现在眼前，顿时僵在原地……

此刻的她心中哪还有半分怨恨？随着传林的离世，凤儿终于明白，那个让她们魂牵梦萦的男人永远地离开了。尽管传林生前日日相伴，可他的心始终系在晨曦身上——而她，何尝不是因为深爱着同一个男人？这份痴情，不正是她深爱这个男人的缘由吗？人都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可怨的呢？更何况传林生前视她如珠如宝，临终更是殷殷嘱托要善待晨曦……凤儿颤巍巍地挪动脚步朝着白晨曦走去——岁月不饶人，她也已风烛残年。

当凤儿来到晨曦身旁，缓缓俯身扶起这位泪人般的白晨曦：妹妹！晨曦抬起泪眼，望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数十年前初见时，她还曾为凤儿的美貌暗自神伤，如今时光荏苒，韶华已逝。凝视着眼前这个与自己苦命相连的女子，这个同样深爱着传林的女人，心中哪还存的下半分的怨怼？她们，不都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吗？姐姐！……

两个饱经风霜的身影紧紧相拥，往日的明争暗斗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传林的离去，终于让她们卸下所有心防。可惜，这份相知来得太迟……人生何其漫长，漫长到相爱的人只能在辗转反侧中日复一日地思念，只能在梦中相见；人生又何其的短暂，短暂到转眼间便阴阳两隔，纵有千般思念，也唤不回那停止的心跳，也唤不回那紧闭的双眼。

晨曦急于在头七之内赶赴黄泉路追寻传林，不敢多作停留。临行前却想再看一眼青丘故土。她深知此去将永别亲人，再无相见之日。临别之际，凤儿将一个木匣交到她手中。晨曦茫然地望着凤儿，不明就里。

当听闻传林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得知他日夜思念的始终是自己时，晨曦再也抑制不住那决堤的泪水。姐姐，珍重……话音未落，她已化作一道流光，向着青丘谷的方向急驰而去……

晨曦跌跌撞撞冲进青丘谷总堂，素白的衣袂在风中翻飞，身影掠过重重院落。当她反手阖上晨曦阁的雕花木门时，单薄的后背终于支撑不住，顺着门板缓缓滑落。积蓄多时的泪珠终于决堤。冰凉的泪痕蜿蜒过雪色衣襟，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却再也不能沾湿那人温热的胸膛。

你可以哭，但只能跟我哭......记忆中的声音突然在刺破泪幕。她看见传林挑眉轻笑时眼尾的细纹，想起他总爱噘着嘴逗自己开心的模样，他故意搞怪逗她破涕为笑的样子，月下执手走过九曲江畔时交叠的影子，他总爱贴在耳畔说的那句：你生气时的小嘴巴撅的更惹人怜爱，和那些带着炽热爱火的调侃。那些十指相扣的晨昏，与无数相视而笑的瞬间……

还有那双盛满星光此刻却紧紧闭着的眼眸。往昔的甜蜜此刻都化作锋利的碎片，将她的心扎得鲜血淋漓。

颤抖的指尖抚上那个檀木匣子，里面本该装着传林为她熬尽心血写就的故事集——《梦都回忆录》，如今凝望着他曾经的呕心沥血之作，只剩一捧余温尚存的灰烬。泪水逐渐模糊了晨曦的视线，她却突然笑出声来:你这个......傻子.....泪水却流得更凶。

晨曦突然明白，这满匣的余烬是传林最决绝的温柔——那个总在灯下熬红双眼只为书写她俩点滴之往事的书生，竟用最炽烈的火焰，将他们的过往烙进轮回的命理。

或许，他早算准她犹记得两个人在一起的每一个朝夕，才敢将心血付之一炬。素手探入木匣，任细碎的灰烬从指缝溜走，就像他们抓不住的时光。她将余灰尽数撒在锦衾上，想要拥抱这些带着墨香的尘埃——这是传林留给她的，最后的温度。

她怕极了，怕轮回过后，连这最后的温度都会从记忆里溜走。

就在绝望即将吞噬她的理智时，指尖触及匣底之际，一抹素白突然刺入眼帘。她的呼吸骤然停滞，当颤抖的指尖轻触到那信封的刹那，仿佛有电流窜过全身。笔迹力透纸背，信纸展开时发出的脆响，最后的温柔尽数在这泛黄的宣纸上……

吾妻白晨曦亲启——这七个字像柄钝刀，剐得她心口生疼。泛黄的纸张在颤抖的指间展开，墨迹晕染处还留着干涸的泪痕:

一生所爱隔山海，半世所幸遇晨曦——

往昔佳人踏晨光，罗袜生尘落虹桥。

未染宦海浮沉事，独向科场战几遭。

前尘旧梦终难断，金陵巷陌偶逢娇。

耳畔呢喃犹在耳，征鸿过尽楚天遥。

博学多识终难悟，独对青灯恨天高。

相思万缕无从寄，泪染鲛绡夜复朝。

流光易把红颜负，夜雨敲窗烛影摇。

剑魄琴魂今尚在，苍天若见亦魂销。

忆往昔卿于罗丝桥之辛酸过往——

情到浓时低语处，雁过无痕忆红妆。

眷恋怜惜终成惘，独对苍穹恨夜长。

千言难诉相思苦，热泪空流湿锦裳。

韶华易逝卿远去，星火漫天雨微凉。

思卿念卿今犹在，苍天若懂应断肠……

甲戌年 丙寅月?——传林

这就是那撒手人寰弃自己而去的传林，留给尘世中孤独无依的晨曦最后的言语……纸上的诗句终将化作那漫天星火，照亮了那些被泪水浸泡的记忆。甲戌年的绝笔，丙寅月的泪痕，还有那人执笔写下博学多识终难悟时……

那望穿秋水的眼底，仅存于人世的，最后的一丝化不开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