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五年的正月朔日,黎明前的晋阳城,沉浸在一种奇异的寂静里。昨夜的喧嚣与祭祀的香火气,被一场悄然而至的大雪温柔覆盖。街巷屋舍皆披素缟,唯余巡城戍卒踏过积雪的“咯吱”声,以及远处军营中报晓刁斗悠长清越的金鸣,穿透这银装素裹的天地。
刺史府内院,刘备早已起身。他拒绝了侍从燃起地龙暖阁的殷勤,只披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独立于廊下。寒风卷着细密的雪霰,扑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清醒。他望着庭院中那几株愈发苍劲的松柏,积雪压弯了虬枝,却更显其筋骨峥嵘。前衙隐隐传来的算筹声、属吏低语禀报声,在这雪后清晨格外清晰,那是并州这台巨大机器在岁首第一日依旧沉稳有力的脉动。
“主公,田别驾、沮治中已在二堂等候。”亲卫队长陈到无声地出现在廊柱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
刘备微微颔首,目光最后掠过松枝上簌簌落下的雪团,转身步入温暖的二堂。
二堂内炭火正旺,驱散了门缝里渗入的寒气。田丰与沮授肃立堂中,案几上堆满了厚厚的简牍与账簿。田丰依旧清瘦,眼神却比初至晋阳时更为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精明。沮授气度沉凝,渊深如故,只是眉宇间添了几道操劳的细纹。
“元皓,公与,岁首吉庆。”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在主位坐下。
“主公吉庆!”二人躬身行礼。
“如何?”刘备没有寒暄,目光直接投向案几上的文书,开门见山。年节是喜庆,更是责任。这并州万民的第一缕炊烟,能否安稳升腾,皆系于此刻的筹谋。
“禀主公,”田丰率先开口,声音清晰如珠落玉盘,“去岁招抚流民,成效斐然。太原、上党、西河三郡,新增编户齐民两万七千三百五十一户,口逾十万!朔方、上郡虽初复,亦有流民五千余户陆续登记造册。去岁冬麦播种面积,较前年增三成。崔季珪在上郡主持疏浚的秦渠东段已于腊月通水,开春即可灌溉新垦田亩三千顷!审正南在朔方临戎城,外郭城墙已合拢,军屯所获糜子、豆菽,足供戍卒三月之需,更收储草料十万束。”他枯瘦的手指划过一卷摊开的田亩图册,指尖落在新标注的墨点上,那是无数新生的村落和田垄。
沮授接上,语调平稳如深潭缓流:“府库清点已毕。去岁秋税,并州诸郡共入库粟米三十万石,钱五千万,布帛四万匹。此乃新政初行,加之去岁大战耗损之结果。然,”他话锋一转,“去岁缴获休屠部牛羊马匹,除分发边郡、军屯及育种之外,现存栏牛一万二千头,羊六万口,战马优良者五千匹,驮马、役马八千匹。此乃一笔巨资。另,简主簿主持市易,去岁秋末至今,以我并州之盐、粮,换取幽冀流民商贾手中布帛、皮革、铁器乃至精壮流民劳力,折价约合钱八千万!此‘以乱养静’之策,颇有成效。今府库钱粮布帛,足支州府运转、军资抚恤及今春青黄不接之赈济。然若有大征伐或连续大灾,仍显不足。”
刘备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那声音很轻,却仿佛敲在田丰与沮授的心弦上。十万流民归附,田亩增拓,渠水复流,仓廪渐实…这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无数个在寒风中挥动锄头的身影,是崔琰于肤施城头宣读政令的清朗嗓音,是审配在临戎废墟上挥剑立威的森然目光,是简雍在市廛间拨打算筹的精明眼神,更是无数并州军民的血汗浇灌。
“民生不易,将士不易,诸卿…更不易。”刘备的声音低沉而郑重,他抬眼,目光扫过田丰、沮授风霜浸染的面容,“此岁首第一事,当抚恤阵亡将士家眷,犒赏戍边有功士卒。元皓,抚恤钱粮,务必足额、尽早发放至每一户遗属手中,不得克扣分毫!公与,犒赏名录,由德然核实,务求公平,不使一人寒心!所需钱粮布帛,从府库优先支取!”
“诺!”田丰、沮授齐声应命,心头俱是一暖。主公心中,士卒遗孤,始终最重。
“其二,”刘备指尖划过案上并州舆图,“春耕在即,贷予流民及边郡贫户之耕牛、粮种、农具,须确保无误!元皓亲自督办,各郡县官吏,若有拖延克扣、以次充好者,”刘备眼中寒光一闪,“持我剑令,就地严惩,可先斩后奏!”
“丰明白!必使春耕之牛,皆壮牛!所贷之种,皆良种!”田丰肃然,瘦削的身躯挺得笔直,一股凛冽之气油然而生。
“其三,”刘备目光转向沮授,“驰道修缮,尤其晋阳通朔方、上郡之命脉,开春解冻后,须全力推进!征发民夫,按简雍所定章程,日给足额粮盐,严禁苛待!所需石料、木料,由公与统筹,提前备妥。”
“授领命!必使粮饷充足,督造得法,民无怨言。”沮授拱手。
“其四,”刘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金戈之气,“北疆之防,不可因年节而有丝毫懈怠!传令张辽、关羽、张方、高顺、吕布各部,轮值戍守,严加操练!烽燧斥候,北望阴山,东顾太行,凡有异动,八百里加急来报!德然督军,即日启程,巡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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