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邺都的每一寸天地。白日里那令人窒息的暑热,终于在晚风的持续努力下,渐渐退去了几分霸道,化作丝丝缕缕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微凉。诸葛家的小院,此刻沉浸在一片宁谧之中。
诸葛玄用罢晚膳,并未立刻回到书房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公文。他搬了一张胡床,坐在树下那方最为阴凉的空地上,微微阖着眼,感受着难得的清凉晚风拂过面颊,带走残留的燥意。那碗冰镇酸梅饮带来的舒爽已然消退,但心中那份因天子德政而生的暖意与感慨,却久久不散。
诸葛瑾收拾好碗筷,也搬了张席子坐在一旁,手中依旧拿着一卷书,却并未翻开,只是望着疏朗的星空出神,显然还在回味叔父方才那番关于天子与臣工同甘共苦的议论。这对于一心向往仕途、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的年轻士子而言,无疑是极大的鼓舞与感召。
诸葛亮则安静地坐在稍远些的石阶上,手中并未持卷,而是专注地摆弄着一个精巧的木制九连环。他那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穿梭于环扣之间,时而推动,时而回旋,木环相碰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他那沉静的侧脸在星辉月华下,显得格外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的巧思之中。
诸葛均和诸葛柔毕竟年纪尚小,白日里的兴奋劲儿过去,又被暑热折腾得不轻,此刻已是哈欠连天。诸葛嫣柔声催促了几次,两个小家伙才磨磨蹭蹭地起身,向叔父和兄长道了晚安,揉着眼睛回房歇息去了。
待弟妹离去,院中便只剩下诸葛玄、诸葛瑾、诸葛亮和正在收拾厨房的诸葛嫣。少了孩童的喧闹,夏夜的虫鸣便显得格外清晰起来,唧唧啾啾,织成一片绵密的背景音。
诸葛玄睁开眼,目光落在石阶上的诸葛亮身上,见他神游于九连环的奥妙之中,不由莞尔,温声问道:“亮儿,此物精巧,可有所悟?”
诸葛亮闻声,手中动作微微一顿,却并未停下,一边继续解着环扣,一边回答道:“回叔父,此物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欲解其困,需明其理,顺其势,耐心寻隙,方能层层递进。亮觉其理,或与世事相通。”他的声音平静,目光依旧追随着手指的动作。
诸葛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更深层的欣赏。他这二侄子,总能于寻常事物中窥见大道。“哦?如何相通?”
诸葛亮终于停下手中动作,抬起眼,目光清亮:“譬如治国。天下诸事,犹如这九连环,看似纷繁复杂,千头万绪,实则内在关联,皆有脉络可循。陛下与臣工同例用冰,是明君臣一体之理;轻徭薄赋,是顺休养生息之势;然若要天下真正大定,还需寻隙破局,解决根本之困。”他顿了顿,看向诸葛玄,带着一丝探究,“叔父在朝,想必深知,如今朝廷暂停兵锋,未即南征,除休养士卒外,是否……亦有如解此环般,需先理清内政,积蓄力量之故?”
此言一出,不仅诸葛玄动容,连一旁的诸葛瑾也放下了书卷,凝神细听。
诸葛玄沉吟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亮儿看得透彻。朝廷确非不欲一统,实是当下国力,尚不足以支撑大规模征伐。国库……颇为吃紧。”他环视了一下眼前的子侄,觉得是时候让他们了解一些真实的朝局了。
“其一,在于河北水利。”诸葛玄伸出一根手指,“陛下与荀令君等高瞻远瞩,深知水利乃农耕之本,国之大计。故投入巨万,广修河道、陂塘,尤其是连接邺都与雒阳之间的漕运与水路交通,工程浩大,虽利在千秋,然此刻钱粮如流水般投入,民夫征发亦众。”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神色更为肃穆:“其二,胡汉互迁之策。此乃安定北疆、融合胡汉的百年大计,然耗费之巨,犹在水利之上。迁徙胡部,需划拨牧场、供给粮种、牲畜;安置汉民实边,需修筑堡寨、配给农具、提供口粮直至其自足。其间路途损耗、官吏调配、安全保障,无一不是巨额开销。并、幽、凉三州,如今皆为此事忙碌,国库负担极重。”
“其三,”诸葛玄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压低了些,“便是度田检籍。此事触及世家豪族根本,推行之难,远超预期。各地清查出的隐户、匿田,数量惊人。这些人口与田地,朝廷既要接收,便需妥善安置。授田于民,需重新丈量、划分;安置新增人口,需建造屋舍、提供初始生计。此亦需大量钱粮与官吏精力。可以说,每清出一家豪强隐匿之产,朝廷便需立刻投入相应资源去消化、安置,方能真正将清查成果化为国力,而非引发新的动荡。”
他总结道:“此三事,犹如三只吞金巨兽,消耗着朝廷本就不甚丰裕的积蓄。南征伪帝袁术、荆州刘表、益州刘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以如今国库,支撑北疆防御、国内建设已捉襟见肘,实难再开辟大规模南方战线。陛下与政事堂诸公,正是深知此点,才定下‘先安内,后攘外’‘积蓄国力,以待时机’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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