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层薄纱,将总闸室的石桌笼在朦胧里。藤芽的七根银须在雾中轻轻舒展,每根须尖都沾着露水,顺着“庚辰年生”的槐木桩往上爬,桩上的刻痕里积着夜露,映出细碎的光——这是赵山昨日亲手刻的,说要让藤芽认住这标记,以后长到百丈高,也别忘了扎根的地方。
影蹲在桩旁,用指尖碰了碰最粗的那根须,须尖往回缩了缩,像怕痒似的,却又固执地往赵村的方向探。他数着须上的节疤,第一节是暗红的,像血契碎屑的颜色;第二节泛着土黄,混着赵村老槐树的皮屑味——是赵山从村里老槐树上刮下来的,说“让它先认认祖宗树的气”。
“你看这须,”影回头喊王禾,声音里带着点雀跃,“比昨日又长了半寸,往赵村去的那根最急,怕是惦记着渠底的血契带。”
王禾提着陶罐过来,罐里的灵泉水还温着,是今早特意从泉眼接的,水里浮着七片嫩叶,分别带着七村的气息——赵村的槐叶、王村的稻叶、李村的兰叶、吴村的桑叶、陈村的陶土叶(用窑土捏的)、孙村的麦叶、刘村的铜锈叶(用铜器磨出的粉混着叶纹)。
“按你说的,每村的叶泡了片,”王禾把水倒进藤芽根部的小土坑,水刚渗下去,往王村方向的那根须就猛地窜高半寸,须尖的绒毛沾着水珠,亮晶晶的,“你看王村那根,闻着稻叶的气就疯长,跟村里的孩子见了糖似的。”
影凑近看,果然见王村方向的银须上缠着根稻壳丝,是昨日王村送来的新稻壳,壳上还留着打谷时的齿痕。须尖正往壳里钻,像在吮吸里面的米香,钻得急了,稻壳“咔”地裂开道缝,露出里面饱满的糙米,引得须尖更欢了,在裂缝里进进出出,忙得不停歇。
“李村的那根呢?”影拨开雾层,找了半天,才发现李村方向的银须蜷在片兰叶下,须尖藏在叶脉里,像在捉迷藏,“它咋这么慢?”
“许是害羞,”王禾笑得眼尾起了细纹,“李村的兰圃刚浇了新肥,是按李月娘手札里的法子配的,兰叶上还带着劲呢。你看须尖那点紫,是兰汁染的,等会儿太阳出来,保准窜得比谁都快。”
正说着,孙村的老守诺者拄着拐杖来了,背上的竹筐里装着捆陈麦秸,麦秸上还沾着去年的麦粒,壳上的齿痕深浅不一,是孙村人用牙咬开的——老辈传下来的法子,麦粒饱满不饱满,一咬就知道。
“给藤芽垫垫根,”老人把麦秸铺在土坑周围,麦香混着晨雾漫开来,往孙村方向的银须立刻有了反应,像闻到香味的小狗,须尖在麦秸间钻来钻去,“这麦秸里有孙村的魂,当年我爹守闸时,就用它给闸板保暖,如今传给藤芽,也算续个念想。”
吴村的织娘来得巧,手里捧着匹新织的布,布上绣着藤芽的七根须,每根须上都绣着对应村的标记:赵村的血契纹、王村的稻穗纹、李村的兰花纹……针脚细密,线是吴村特有的韧丝,浸过桐油,防潮又防虫。
“给藤芽做件‘衣裳’,”织娘把布往槐木桩上一围,布上的花纹竟与银须的走向完全重合,像提前量好的,“等它长粗了,这布能当护腰,防虫咬,也防孩子们乱刻乱画。”
布刚围好,往吴村方向的银须就缠了上来,须尖勾住布上的丝线,像在学织娘的手法,缠着线打了个小小的结。织娘看得直乐:“你看它,还会学手艺呢。”
陈村的窑工推着独轮车来了,车上装着个陶制的护根盆,盆壁上刻着七村的渠图,图上的水流纹路与银须的走向一致,盆底留着个小孔,孔里插着根陶管,管里塞着陈村的窑土,湿乎乎的,带着窑火的温度。
“把这盆套在根上,”窑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盆埋进土里,陶盆与藤芽的根须贴得极近,像给它穿了层铠甲,“窑土能存水,天旱时,管里的水会慢慢渗出来,保准渴不着它。”
往陈村方向的银须立刻缠上陶盆,须尖往小孔里钻,想尝尝里面的窑土味,逗得众人直笑。影摸着陶盆上的渠图,忽然发现图上的水流交汇处,正对着总闸室的泉眼,与他昨日在泉里看见的账册虚影位置分毫不差。
刘村的铜匠来得最晚,手里提着个铜制的洒水壶,壶嘴弯成七道弯,分别刻着七村的村名。壶底还焊着块铜板,板上用錾子刻着“六百章”三个字,笔画深峻,是铜匠最得意的手艺。
“用这壶浇水,”铜匠把壶递给影,壶身的铜锈蹭在影的手背上,有点痒,“每道弯对应一村,浇到第七道,水会带着铜气渗进土里,让根须记着,以后长到六百章那么高,也别忘了七村的铜匠都在盼着它。”
影接过壶,往土里浇水时,七道弯的水流分别冲向七根银须,水珠落在须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像在须上开了朵朵小银花。往刘村方向的银须最贪水,须尖在水珠里打滚,浑身都透着欢实。
日头渐渐升高,晨雾散去,藤芽的七根银须在阳光下亮得耀眼,每根须上都缠着对应村的信物:赵村的血契屑、王村的稻壳丝、李村的兰叶脉、吴村的韧丝线、陈村的窑土粒、孙村的麦秸渣、刘村的铜锈末……像挂了串七村的钥匙,要把各村的门都打开似的。
影坐在槐木桩上,看着银须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每晃一下,就往对应村的方向挪近一丝。他忽然想起赵山说的“六百章”,想起老守诺者说的“渠缘不断”,心里慢慢踏实下来——这藤芽哪是在长?分明是在走,一步一步,往七村的方向走,把总闸室的根,扎进每个村子的骨血里。
王禾往土里撒了把新磨的麦粉,是七村的麦按比例混的,粉里还掺了点灵泉的水,撒下去时,七根银须同时动了,像闻到开饭的信号,须尖齐刷刷往粉堆里扎,闹出片沙沙的响动,像在抢食,又像在道谢。
“你看,”王禾的声音里带着感慨,“它啥都懂,知道七村的麦混在一起才香,知道血契带要连着稻壳才牢,知道兰叶下藏着最甜的露水……”
影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新账册,翻开到“藤芽生长记”那页。阳光透过账册的纸页,在字里行间投下光斑,他提笔蘸了点灵泉水,在空白处写下:“庚辰年春,藤生七须,须携七村物,向七村行,日行半寸,不疾不徐……”
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混着银须钻土的沙沙声,像首没谱的歌,在总闸室的晨光里漫开。影知道,这歌要唱很久,唱到六百章时,藤芽长成大树,七根主枝会分别伸进七村的祠堂,枝桠上挂着各村的旧物,叶片上印着七村人的笑,而根,永远扎在总闸室的泉眼旁,喝着灵泉水,记着所有不该忘的事。
现在,它才刚发芽呢。影看着账册上的字,忽然笑了,得慢慢记,急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