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玉秀 躺平的日子

雨丝斜斜地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风筝的蝴蝶翅膀散落在泥水里，阿秀终于放声大哭，哭声混着雨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打着旋儿，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手机屏幕里，女儿正举着半块橡皮擦给我看，羊角辫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妈妈你看，老师奖的。她鼻尖沾着点铅笔灰，像只刚偷吃完灶糖的小松鼠。

我笑着点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屏幕上她泛红的脸颊。窗外的风卷着沙尘撞在玻璃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小时候村口那棵老槐树在夜里的呜咽。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扒着门框，看父亲背着蓝布包消失在路的尽头，书包里永远装着奶奶煮的茶叶蛋。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女儿突然把脸凑近镜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赶紧揉了揉眼睛，说下周就回去给她买草莓蛋糕。她立刻破涕为笑，举起画满小红花的作业本晃了晃。

挂掉视频后，宿舍的白炽灯突然变得刺眼。我望着墙上斑驳的霉斑，想起七岁那年数着父亲回家的日子，数到蚂蚁搬家，数到槐花谢了又开，数到书包里的水果糖都化了黏在课本上。如今手机相册存满女儿的照片，却连她新换的门牙都只能在视频里看清。

走廊传来同事的说笑声，我慌忙抹掉眼角的水渍。楼下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恍惚间竟和故乡老槐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原来有些等待，会像年轮一样，刻进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里。灰色的甬道没有尽头，我赤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溅起细碎的月光。墙壁是凝固的雾，用指尖触碰会留下短暂的指痕，像一滴墨溶在水里。他们说这里是灵魂的中转站，可我从未见过其他灵魂，只有无数扇紧闭的木门，每扇门上都刻着模糊的名字——母亲、父亲、妹妹……

昨夜我撬开了第七十三扇门。门轴发出生锈的呻吟，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拥抱，只有一片旋转的星空。我听见母亲在哼摇篮曲，调子却被风揉得支离破碎。想伸手抓住那些音符，它们却化作萤火虫，钻进墙壁的裂缝里。裂缝深处传来钟表倒走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有人在啃噬我的骨头。

今天早上，我发现指甲开始透明化。阳光穿过指缝时，能看见血液在血管里凝固成琥珀。走廊尽头的窗户永远蒙着灰，我用衣袖擦了三年，只擦出一个模糊的光斑。光斑里有妹妹荡秋千的影子，她的辫子甩得很高，却始终背对着我。我喊她的名字，声音撞在墙上，弹回来变成乌鸦的叫声。

他们说只要忏悔就能离开，可我的罪证是什么？是忘记了母亲的生日，还是没来得及和父亲下完那盘象棋？甬道里突然刮起大风，所有的门同时打开，涌出无数张没有面孔的脸。他们伸出冰凉的手，抓住我的四肢往不同方向拉拽。我的灵魂像块被揉皱的纸，在拉扯中看见自己的一生：出生、长大、死亡，像个蹩脚的默剧。

现在我蜷缩在第七十四扇门后。这里比外面更黑，只有墙缝里渗出微弱的光。光里漂浮着父亲的眼镜片，母亲的顶针，妹妹的红头绳。我把它们拼成小小的船，放进脚下的积水里。船没有漂走，而是慢慢沉下去，拖着我的影子，坠入更深的黑暗。远处的钟表又开始倒走，滴答，滴答，这次我听清了，那是我自己的眼泪，落在空无一人的甬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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