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肆记事 第137章 大地之釜，燔炙生香

幽谷一夜的休整与那锅“杂鲜汤”的滋养，如同给濒临干涸的植株浇下了甘霖。苏十三背后的伤口在林泉的精心照料和苏晏晏刻意调配的、带有消炎活血功效的饮食辅助下，红肿渐消，开始收口。璎珞的小脸也肉眼可见地丰润了些，眼眸里重新闪烁起属于孩童的、对世界的好奇光芒。连一向清冷的林泉，眉宇间的凝重似乎也化开了少许。

然而，山谷虽好，却非久留之地。存粮耗尽，他们必须继续前行，寻找新的生机。

这一次，苏十三选择了一条沿着山脉脊线蜿蜒的路径。这里视野相对开阔，便于观察远处动静，避免再次陷入如溪边那般容易被伏击的地形。但相应的，山脊之上树木较为低矮稀疏，暴露的风险增大，且水源和可供猎取的小型动物也显着减少。

一连两日，他们都在这种开阔与匮乏交织的环境中艰难穿行。白天顶着烈日赶路，夜晚则挤在岩石背风处瑟瑟发抖。猎获寥寥，仅靠一些酸涩的野果和之前晒干的少量肉条充饥，水囊也时常见底。那短暂的美食慰藉仿佛只是幻觉，现实的残酷再次凸显。

到了第三日午后，所有人都已是饥肠辘辘，嘴唇干裂。璎珞蔫蔫地趴在苏晏晏背上，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苏晏晏自己也是头昏眼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看着前方苏十三依旧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背影，以及林泉不时四下搜寻、却屡屡失望的眼神，心中明白，必须尽快找到食物和水，否则不用追兵，光是这片大山就能将他们拖垮。

“看那边。”一直沉默前行的苏十三忽然停下，指向右前方一片地势稍缓的斜坡。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片斜坡与别处不同，覆盖着一种叶片肥厚、形似兰草的植物，郁郁葱葱，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更引人注目的是，坡地中央有几处地面裸露，泥土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焦黑色，甚至有些板结，仿佛被烈火灼烧过。

“是‘火焰草’，”林泉观察后说道，“此草耐旱，根系肥厚，储有水分。其生长之地，土壤常有异样，或有地火余温也未可知。”

“地火？”苏晏晏心中一动。她强打精神，快步走到那片坡地，蹲下身，伸手触摸那焦黑色的地面。果然，一股温热的、稳定的暖意透过掌心传来，并非阳光暴晒后的表层热度，而是源自大地深处的温暖！

她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古老的烹饪方法跃入脑海——地燔（fán）！利用地热来烹制食物！

“我们有办法了！”苏晏晏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她迅速解释道，“这片土地是温热的，我们可以挖坑，利用地热来烤熟食物！就像……就像一个天然的大地烤炉！”

苏十三和林泉闻言，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利用地火烹饪，他们闻所未闻。

但此刻，这是唯一的希望。苏十三立刻用腰刀开始挖掘那焦黑色的土地。刀尖入土，果然感觉土质松软，且越往下，温度越高。他很快挖出了一个约莫两只见方、一尺多深的土坑。

苏晏晏则带着璎珞，和林泉一起，开始采集那些肥厚的“火焰草”。林泉确认这种草无毒，且其肥厚的叶片和块状根茎皆可食用，富含水分。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除了火焰草，他们还在附近找到了一些同样耐旱的、带着尖刺的仙人掌状植物。苏十三小心地用刀削去外皮，露出里面饱含汁水的嫩茎。此外，还有零星几株结着细小、深紫色浆果的灌木，果实酸甜，能补充糖分。

食材依旧简陋，但有了“大地之釜”，苏晏晏决心要化腐朽为神奇。

她首先将采集到的火焰草肥厚叶片洗净，铺在挖好的土坑底部和四壁，如同给土坑铺上了一层绿色的衬垫。这些叶片不仅能够锁住水分，其本身在受热后也会产生独特的清香。

接着，她处理主料。苏十三运气不错，在挖掘土坑时，惊动了一窝在地下的“土豚鼠”（一种类似竹鼠或豚鼠的小型啮齿动物），他眼疾手快地捕获了两只肥硕的家伙。这种动物以植物根茎为食，肉质肥嫩，是极好的蛋白质来源。

苏晏晏将处理干净的土豚鼠用剩下的火焰草叶片包裹起来，又在叶片外层糊上一层湿泥，做成两个严实的“泥球”。这是模仿“叫花鸡”的做法，泥土能均匀传导热量，锁住肉汁。

然后，她将那些仙人掌嫩茎切成段，火焰草的块根也削皮切块，和那些深紫色的小浆果一起，用几片巨大的火焰草叶片松散地包裹，做成一个“蔬菜包”。

准备工作就绪。苏晏晏将两个“泥球”和那个“蔬菜包”放入铺了绿叶的土坑中。她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从锦囊里取出最后一点点黑孜然和野胡椒碎粒，撒在蔬菜包上。香料所剩无几，必须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最后，她用剩余的火焰草叶片覆盖住所有食物，然后示意苏十三将刚才挖出的、尚带余温的泥土回填，压实。又在土堆上方升起一小堆篝火，既是为了进一步加热土层，也是为了迷惑可能存在的远处视线。

接下来，便是等待。

时间在饥饿和期待中缓慢流逝。夕阳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山风掠过，带来一丝凉意。但那堆封住的泥土下方，正悄然发生着奇妙的变化。大地稳定的热量，透过泥土和绿叶，温柔地包裹着里面的食物，进行着一场缓慢而彻底的烹制。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暗。苏晏晏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示意可以开挖。

苏十三拨开上层的篝火余烬和浮土，当挖到接近食物层时，一股混合着泥土、绿叶蒸腾和肉类焦香的、极其复杂而诱人的气味猛地窜了出来！这香气不同于明火烤炙的张扬，更加沉郁、醇厚，仿佛凝聚了大地精华。

他小心地将两个黑乎乎的泥球和那个看起来有些软塌的蔬菜包取了出来。

首先敲开的是包裹土豚鼠的泥壳。外壳干硬开裂，随着“咔嚓”声，一股更加浓郁霸道的蒸汽喷薄而出，带着肉香、绿叶清香和泥土的芬芳。剥开已经变得干枯的火焰草叶，露出了里面色泽棕红、油光发亮的豚鼠肉！由于地热均匀且温和，肉质丝毫没有烤焦的痕迹，而是呈现出完美的熟成状态，用木棍轻轻一戳，便能分离，汁水立刻涌出，滴落在泥土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苏晏晏撕下一条最肥美的后腿肉，吹了吹，递给眼巴巴望着的璎珞。孩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烫得直吹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含糊地发出满足的呜咽声。那肉质极嫩，几乎入口即化，带着火焰草叶特有的、类似百合的清甜，以及大地燔烤后独有的、深沉浑厚的焦香，完全没有寻常野物的腥臊气。

苏十三和林泉也各自分食。苏十三沉默地咀嚼着，速度不快，但每一口都仿佛在仔细感受那陌生而原始的滋味。这不同于他以往吃过的任何烤肉，没有烟熏火燎的燥气，只有内敛而充沛的肉味和暖意，从口腔一直蔓延到四肢，连背后的伤口都感觉暖洋洋的，十分舒坦。林泉则对肉质之嫩、汁水之丰沛感到惊讶，点头道：“地火燔炙，去燥存润，最大程度保留了食材本味，妙极。”

接着打开那个蔬菜包。里面的仙人掌嫩茎已经变得半透明，口感软糯粘滑，带着独特的微酸，很好地中和了肉类的油腻。火焰草块根则粉糯甘甜，类似山药。那些深紫色的小浆果受热后爆裂，酸甜的汁液浸润了其他蔬菜，带来跳跃的风味。撒上的黑孜然和野胡椒，经过地热激发，香气完全融入，画龙点睛般地提升了整个蔬菜包的味觉层次。

这一顿“地燔双珍”（泥烤土豚鼠和蔬菜包），在极度匮乏的条件下，借助大地的力量，创造出了令人惊叹的美味。它不仅仅是为了果腹，更像是一场与自然合作的烹饪仪式，充满了原始的智慧和力量。

吃饱喝足，身体重新充满了暖意和力气。璎珞甚至有了精神，在苏晏晏身边好奇地摆弄着那些焦黑的泥块。

苏晏晏借着最后的天光，在树皮上记录下这“大地之釜”的运用——如何识别地热区域，如何挖掘和布置土坑，如何利用本地植物作为衬垫和食材，以及泥烤法的要点。她特别注明，此法节能隐蔽，极适合在缺乏炊具和需要隐藏行踪的情况下使用。

夜色完全笼罩了山脊，风寒露重。但他们围坐在尚有余温的土坑旁，胃里是温暖扎实的食物，心中是再次被点燃的希望。大地给予他们严酷的考验，也慷慨地提供了隐藏的馈赠和烹饪的智慧。

苏晏晏看着跳跃的细小篝火，心中豁然开朗。美食的篇章，并非一定要精致的调料和复杂的工序。在这逃亡路上，与天争，与地谋，因地制宜，化险为夷，将最朴素的食材，用最原始却充满智慧的方法，变成支撑生命前行的力量——这本身，就是最动人、最深刻的美食诗篇。

前方的路依旧漫长，但他们的行囊里，又多了一份来自大地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