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肆记事 第75章 衢州灶香

天光微熹，衢州城外的官道上已有了零星行人。苏十三护着苏晏晏和璎珞，随着稀疏的人流，踏上了通往城门的青石板路。连日的奔波与风餐露宿，让三人都显得憔悴不堪，但比起之前混迹于绝望流民潮中的惶然，踏入这相对安宁的南方州府，心中终究是松了口气。

城门口虽有兵丁把守，盘查却并不严苛，见他们虽是外乡人打扮，衣衫褴褛，但苏十三气度沉稳，苏晏晏低眉顺目，璎珞乖巧安静，不似奸恶之徒，简单问了几句便放行了。

衢州城内的景象，与北方战乱之地的凋敝截然不同。虽不及汴京繁华，但街道整洁，商铺林立，行人面色也从容许多。空气中飘荡着各种食物混合的香气——刚出笼的包子蒸汽裹着肉香，油炸果子的焦香，还有不知从哪家食铺飘出的、带着淡淡药膳味道的骨头汤香气。

这熟悉又陌生的市井烟火气，让苏晏晏一直紧绷的心弦微微松动，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渴望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的食物味道，竟比任何花香更让她觉得安心。

璎珞也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两旁售卖各色小吃和玩意儿的摊贩，小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

苏十三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们的情绪变化。他目光扫过街面，最终落在一条相对僻静、但人流尚可的小巷口，那里有一家店面窄小、招牌旧得看不清字号的食肆，正冒着袅袅炊烟。

“先去吃点东西。”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

三人走进那家小店。店面虽小，却收拾得干净利落。几张榆木桌子擦得发亮，只有零星两三个早起的客人在低头吃面。掌柜的是个头发花白、精神却矍铄的老者，正坐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

见有客来，老者抬起头，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并未因他们的狼狈而露出异色，只是和气地问：“三位客官，用点什么？小店有刚熬好的骨头汤面，还有现蒸的米糕。”

“三碗汤面。”苏十三言简意赅。

“好嘞，稍坐。”老者朝后厨吆喝了一声，“三碗招牌汤面！”

等待的间隙，苏晏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后厨方向吸引。隔着半截布帘，能听到里面“笃笃笃”极有韵律的切菜声，以及热油烹锅的“刺啦”声响，一股更加浓郁鲜香的气息弥漫出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面很快端了上来。粗陶大碗，汤色奶白，上面飘着几点碧绿的葱花和两片薄薄的猪肉。面条是南方常见的细面，看起来平平无奇。

苏晏晏先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汤入口温润，骨头熬煮的醇厚底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一股淡淡的、恰到好处的胡椒辛香，竟没有丝毫油腻之感，反而异常清爽暖胃。她眼睛微微一亮。

她又挑起一筷子面条。面条软硬适中，爽滑筋道，显然是和面、揉搓、煮制都极有火候。

“这汤底……用了白芷和草果去腥增香，火候足，所以醇而不腻。”苏晏晏忍不住低声对苏十三说道，这是她幼时跟随父亲耳濡目染学来的本事，几乎是本能般的判断。

苏十三闻言，尝了一口，点了点头。他虽不精厨艺，但味觉敏锐，也能品出这碗看似普通的面条背后下的功夫。

连日的饥渴疲惫，在这碗热汤面下肚后，仿佛都被熨帖平整。璎珞更是将小脸几乎埋进碗里，吃得额头冒汗。

结账时，苏十三将身上最后几枚铜钱放在柜上。老掌柜看了看钱，又看了看他们，忽然开口道：“三位客官是北边来的吧？听口音像。”

苏十三眼神微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老掌柜也不在意，自顾自叹道：“这世道……都不容易。看你们带着孩子，若暂时无处可去，小店后巷有间堆放杂物的旧屋，虽然简陋，遮风挡雨尚可，若不嫌弃，可以暂住几日。”

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让苏晏晏一怔，她看向苏十三。

苏十三沉默片刻，抱拳道：“多谢老丈。不知……可有我们能帮忙的地方？我们不能白住。”

老掌柜捋了捋胡须，笑道：“帮忙？倒确实有个不情之请。老夫年纪大了，后厨切配的活儿越来越力不从心。我看这位娘子似乎懂些庖厨之事？若是方便，可否每日帮老夫准备些午市用的菜码？工钱没有，但一日三餐管饱，那旧屋也随便你们住，如何？”

苏晏晏心脏猛地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她强压下激动，看向苏十三。

苏十三目光与老掌柜对视，老者眼神坦荡，并无算计。他点了点头：“如此，便叨扰老丈了。”

当晚，他们住进了食肆后巷那间堆满杂物却还算干燥的小屋。苏晏晏仔细打扫出一片干净区域，用旧木板和干草搭了个简易的床铺。虽然依旧简陋，但有了屋顶和墙壁，不必再担惊受怕，已是天壤之别。

躺在干草铺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响，苏晏晏久久无法入睡。她侧过头，看着身边呼吸均匀的璎珞，又望向门口靠坐守夜的苏十三那模糊却坚实的轮廓。

“十三，”她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等我们安定下来……我想开一家食肆。就像……就像我爹以前那样。”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不仅仅是谋生，更是她心中某种执念的延续，是她在颠沛流离中，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去和未来相连的纽带。

苏十三在黑暗中沉默着，良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声回应，轻却坚定。

衢州城的这一夜，灶间残余的香气似乎还未散尽。在这间小小的杂物房里，一个关于食肆的梦想，伴随着市井的烟火气，悄然生根。而苏十三那声简短的回应，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记忆深处，漾开了一圈模糊的涟漪——某些关于战场、关于血腥的画面碎片中，似乎也曾有过类似的、温暖而踏实的烟火气息。只是那感觉太过缥缈，瞬间便被更深沉的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