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肆记事 第26章 拾珠记（上）

腊月二十八，年关的脚步已然清晰可闻，仿佛能听见它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昨日那场突如其来的诬告风波，虽被神秘文士化解，但留在苏晏晏心头的寒意，却比窗外的积雪更甚。她与苏十三默契地不再提及，只是将那份警惕与不安，更深地埋藏起来，转而用更加繁冗的节前准备来填充时间，仿佛忙碌能驱散一切阴霾。

昨日的素饺子尚有剩余，在寒冷的清晨，用油煎得底面金黄酥脆，内馅依旧清鲜，就着一碗滚烫的小米粥，便是一顿简单的早饭。吃完，苏晏晏开始清点食肆里所剩的米面粮油，计算着年节期间可能需要用到的数量。

“十三，米和面似乎不太够了，油也快见底了。”苏晏晏看着空了不少的米缸面瓮，对正在擦拭刀具的苏十三说道，“趁着今日雪停了，我们去集市上再采买些回来吧。”

苏十三点了点头，放下手中雪亮的厨刀。两人穿戴厚实，锁好食肆的门，踏着尚未被完全踩实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稍远一些、货物更齐全的大市集走去。

年关前的集市，人潮比往日更加汹涌。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料、布料、甚至爆竹特有的硫磺气味，形成一种浓烈而鲜活的年节交响。苏晏晏小心地护着钱袋，与苏十三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采购着所需的物资。苏十三则如同沉默的护卫，高大的身躯替她隔开大部分拥挤，锐利的目光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采买完毕，两人手里都提了不少东西，准备抄近路，从一条相对僻静的背街返回食肆。这条街积雪更深，行人稀少，只有几只麻雀在雪地里跳跃觅食，显得格外安静。

就在他们快要走出街口时，走在前面的苏十三脚步忽然一顿，目光锐利地投向街边一个几乎被积雪覆盖的、废弃的破旧门楼角落。

“怎么了？”苏晏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在那角落的阴影里，积雪之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的身影。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料子看似不俗、但此刻已沾满泥泞污渍的鹅黄色锦缎棉袄，头发散乱，小脸冻得青紫，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冰晶，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她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同样脏污不堪的、小小的蓝布包袱。

在这年关将近、合家团聚的时刻，这样一个衣着富贵却奄奄一息的孩子孤身流落在此，情形着实诡异。

苏晏晏的心瞬间揪紧了，几乎是本能地，她丢下手中的东西，快步冲了过去。

“小姑娘？小姑娘？”她蹲下身，轻轻拍打着女孩冰冷的小脸，触手一片刺骨的冰凉。

女孩毫无反应。

苏十三也走了过来，蹲下探了探女孩的鼻息，极其微弱。他皱了皱眉，迅速解开自己的外袍，将女孩严严实实地裹住，然后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女孩轻得如同羽毛，在他臂弯里几乎没有重量。

“得赶紧回去，她快冻僵了。”苏十三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

苏晏晏连忙点头，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两人也顾不上其他，快步朝着食肆的方向赶去。

回到食肆，炉火正旺，暖意扑面。苏十三将女孩轻轻放在苏晏晏窄榻上，用厚厚的棉被盖好。苏晏晏则立刻去灶上熬煮最浓的姜汤，又打来温水，用柔软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女孩脸上和手上的污渍。

随着污渍褪去，露出女孩原本的容貌。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得如同玉琢，即便在昏迷中，也透着一股娇养出来的贵气。她身上那件鹅黄锦袄，虽然脏污，但细看之下，无论是织锦的纹样还是镶边的皮毛，都绝非寻常富户能用得起。

“这孩子的来历，恐怕不简单。”苏晏晏一边喂女孩喝下几口温热的姜汤，一边忧心忡忡地对苏十三说道。

苏十三没有说话，目光落在女孩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蓝布包袱上。包袱不大，但女孩即便在昏迷中，手指也死死地抠着，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仗。

就在这时，女孩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杏眼，瞳仁乌黑，如同浸在水中的黑曜石，只是此刻里面充满了茫然、恐惧，以及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惊悸。

她看到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苏晏晏、苏十三，眼中瞬间涌上泪水，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却因为虚弱，只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别怕，别怕，小姑娘，你安全了。”苏晏晏连忙柔声安抚，用手帕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珠，“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一个人在那里？”

女孩瑟缩了一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们，紧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只是把怀里的包袱抱得更紧了。

苏晏晏与苏十三对视一眼，心中疑虑更深。这孩子，似乎在害怕什么。

苏晏晏没有勉强，只是温声道：“饿了吧？姐姐给你弄点吃的。”

她想起早上还剩一些腊八粥，虽然隔了夜，但重新加热后，依旧稠糯香甜，最是暖胃。她盛了一小碗，坐到榻边，小心地吹凉，一勺一勺地喂到女孩嘴边。

粥的温热和甜香似乎稍稍安抚了女孩的情绪，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抵不过饥饿，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眼泪又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在粥里，但她却没有停下，只是无声地流泪，默默地吃着。

看着她这副模样，苏晏晏心中酸软一片，母性的本能被彻底激发。她轻轻拍着女孩的背，柔声道：“慢点吃，别噎着。以后……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好不好？”

女孩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了看苏晏晏温柔的脸庞，又看了看站在一旁、虽然沉默却并无恶意的苏十三，迟疑了许久，才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含糊地吐出了两个字：

“……谢谢。”

这是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声音稚嫩，带着浓浓的鼻音。

苏晏晏心中一喜，正想再问些什么，女孩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吃完粥后，眼皮渐渐沉重，很快又昏睡过去，只是这次，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紧攥着包袱的手指也微微松开了些许。

苏晏晏替她掖好被角，看着女孩沉睡中依旧带着惊惧的小脸，轻轻叹了口气。

“十三，你看……”她转向苏十三，眼中带着询问。

苏十三的目光从女孩脸上移到那个蓝布包袱，沉吟道：“等她醒了，再问。眼下，先让她养好身子。”他顿了顿，补充道，“她的出现，未必是偶然。”

苏晏晏心中一凛，明白了苏十三的言下之意。这女孩的来历，可能牵扯着新的麻烦。在这自身难保的关头，捡回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无疑是雪上加霜。

然而，看着女孩那脆弱可怜的模样，苏晏晏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将她赶走。

“无论如何，先救人要紧。”她坚定地说道，仿佛也是在为自己打气。

窗外，天色渐暗，又飘起了细小的雪粒。晏家食肆里，炉火噼啪，腊八粥的余温尚未散尽，却多了一个身份成谜、命运未卜的小小身影。这年关前的最后几日，注定不会平静了。苏晏晏看着榻上沉睡的女孩，又看了看沉默守护的苏十三，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救人的欣慰，也有对未知未来的深深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