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食肆记事 第21章 做灶糖

崔琰的夜访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不仅荡在苏晏晏和苏十三心中，也让这间小小的食肆无形中笼罩上了一层更深的凝重。然而，年关的脚步并不会因个人的忧惧而放缓，腊月二十三，祭灶的日子，转眼便至。

祭灶，又称“小年”，是民间祭祀灶神，祈求来年家宅平安、衣食丰足的重要日子。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准备丰盛的祭品，尤其是香甜粘牙的灶糖，用意是让灶神爷吃了糖，嘴甜心软，“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清晨，苏晏晏推开食肆的门板，一股清冷但带着节日特有气息的空气涌入。街上比往日更加热闹，随处可见提着篮筐、采购祭品和年货的百姓，脸上大多洋溢着忙碌而喜悦的笑容。这种普天同庆的氛围，多少也冲淡了些许萦绕在食肆上空的阴霾。

“今日祭灶，我们也应应景。”苏晏晏搓了搓手，呵出一团白气，对正在清扫门前积雪的苏十三说道，“做些灶糖，也……祭拜一下。”

她说的祭拜，自然不仅仅是祭拜灶神，更是祭奠她那蒙冤逝去的父母。在这个合家准备团圆的日子里，那份刻骨的思念与孤寂，尤为强烈。

苏十三停下手中的扫帚，看向她。她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制作灶糖，需要用到麦芽。苏晏晏早已提前数日，将饱满的小麦粒浸泡、发芽，待麦芽长到寸许长，散发出清甜的香气时，便将其洗净、切碎备用。她又取来糯米，淘洗干净，上笼蒸熟，蒸得极为软烂。

“熬制糖稀是关键，火候差了，糖要么不粘，要么发苦。”苏晏晏将蒸熟的糯米饭与切碎的麦芽混合均匀，放入一个大瓦盆中，加入适量的温水，让其自然发酵糖化。这个过程需要等待几个时辰。

利用这段时间，苏晏晏准备了一些简单的祭品——几样新鲜水果，一小碟盐，还有她早上刚蒸好的、圆润可爱的白面馒头。她将这些东西，连同那口引起无数风波的旧陶缸，一起小心翼翼地搬到后院一个干净的角落。那里，她设了一个小小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祭台，上面供奉着父母的牌位。

苏晏晏点燃三炷细细的线香，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檀香气。她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祷祝：“爹，娘，不孝女晏晏在此。食肆尚安，女儿一切尚好，只是……思念甚深。望爹娘在天之灵，保佑女儿……渡过难关，查明真相，以慰你们在天之灵……”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哽咽。寒风卷着雪沫，吹动她的发丝和衣袂，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后院里显得格外孤寂。

苏十三站在不远处，静静地守望着。他没有打扰，只是看着那袅袅青烟和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那片空茫的荒原，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他失去的记忆里，是否也曾有过需要祭奠的亲人？这种失去至亲的痛，即便想不起来，也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

良久，苏晏晏才缓缓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雪粒，转过身时，脸上已努力挤出一丝平静的笑容：“糖化得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去熬糖吧。”

回到温暖的厨房，瓦盆中的混合物已然析出了清澈微黄的糖水。苏晏晏用细纱布将糖水过滤出来，倒入一口专用的铜锅中，开始熬制。

起初是旺火，糖水在锅中剧烈沸腾，大泡翻滚。苏晏晏手持长柄木勺，不停地搅拌，防止粘底。随着水分不断蒸发，糖液渐渐变得浓稠，气泡也由大变小，变得细密起来。这时，她便转为小火，搅拌也更加耐心。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温暖的、带着焦香的甜味，这是麦芽糖特有的香气，醇厚而朴实，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柔软的童年记忆。糖液的颜色也逐渐由浅黄变为深黄，最后呈现出漂亮的琥珀色。

苏晏晏用筷子蘸取一点糖液，迅速浸入旁边的凉水中，糖液立刻凝固，变得硬脆。“嗯，火候到了。”她满意地点点头，将锅离火。

接下来便是塑形。她将一部分尚且滚烫的糖稀倒在抹了薄油的石板上，用木铲反复折叠、拉伸，糖稀在空气中迅速冷却，颜色由琥珀色渐渐变为乳白色，质地也变得充满韧劲。这便是“关东糖”，吃起来酥脆香甜。

另一部分糖稀，她则趁热加入了一些炒香的芝麻、花生碎和切碎的核桃仁，快速搅拌均匀，然后倒在铺了干粉的案板上，用擀面杖擀成薄片，再用刀切成小块。这便是带着坚果香气的“灶糖”。

忙碌完毕，苏晏晏的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但看着案板上那些晶莹剔透的关东糖和香气四溢的坚果灶糖，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这甜蜜的滋味，似乎也稍稍驱散了心中的苦涩。

她拿起几块最好的灶糖，用油纸包好，又盛了一碗刚做好的、热腾腾的腊味合蒸，对苏十三道：“十三，我们给张婶家送些去吧。平日里，他们没少帮衬我们。”

张屠户一家就住在隔壁，是地道的汴京老户，为人热心肠。苏十三没有异议，接过她手中的东西。

敲开张婶家的门，一股暖意和饭菜香气扑面而来。张婶见到他们，很是惊喜：“哎哟，晏娘子，十三小哥，快进来坐！外面冷得很！”

“不了张婶，不打扰你们祭灶了。”苏晏晏笑着将灶糖和腊味递过去，“这是我们自己做的灶糖和一点腊味，给您和虎头尝尝，添个菜。”

张婶接过，看到那油亮诱人的腊味和晶莹的灶糖，脸上笑开了花：“这怎么好意思！哎呦，这腊味蒸得可真香！这灶糖看着就地道！晏娘子你真是太客气了！”她拉着苏晏晏的手，压低声音道，“晏娘子，最近……没什么事吧？我看你前些日子，脸色不大好。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婶子说，街里街坊的，能帮一定帮！”

这朴实无华的关心，让苏晏晏心中一暖，鼻尖有些发酸。她连忙摇头：“没事，张婶，就是前些天有些累着了，已经好了。谢谢您关心。”

又寒暄了几句，两人才告辞离开。回到食肆，苏晏晏看着剩下的灶糖，又分成了几份。“这一份，给街口卖胡饼的关大哥，他总给我们留最好的胡饼。这一份，给常来送柴的老王头……”

她细数着平日里那些给予过他们微小善意的街坊邻里，一一将这份甜蜜的心意送出。苏十三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认真分发灶糖的侧影，看着她与那些寻常百姓交谈时脸上真诚的笑容。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身负血海深仇、挣扎求存的孤女，更像是一个融入这市井烟火、懂得感恩的普通女子。

这份源于生活的、细微的人情温暖，像一道光，照亮了笼罩在食肆上空的阴云，也让苏十三那颗因缺失记忆而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却令人贪恋的熨帖。

傍晚，祭灶的时辰到了。苏晏晏在灶房的灶王爷神像前（尽管食肆的灶台与家宅不同，她也入乡随俗设了一个），摆上了刚做好的灶糖、水果和一碗清水，点燃香烛，虔诚地拜了三拜。

“灶王爷，请您老人家吃了糖，甜甜嘴，上天多多美言，保佑我们食肆平平安安，也保佑……”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保佑十三，能早日想起他是谁，平安顺遂。”

她的祷祝声很轻，但站在门边的苏十三，却清晰地听到了。他身形微微一震，浅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愕然，有触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缓缓淌过心田。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刻，她祈求的，不仅仅是自身的安危，还有他的……平安顺遂。

祭拜完毕，食肆早早打了烊。窗外，依稀传来邻家祭灶的鞭炮声，噼啪作响，渲染着节日的气氛。店内，苏晏晏和苏十三对坐在温暖的灶膛前，分享着剩下的灶糖。

关东糖入口酥脆，随即在口中融化，留下满口浓郁醇厚的麦芽甜香。坚果灶糖则更加丰富，芝麻、花生的香脆与糖的甜美交织，口感扎实。

“甜吗？”苏晏晏咬着一块灶糖，抬眼问苏十三。

跳跃的灶火映照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期待。

苏十三看着她，口中是化不开的甜意，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暖流。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

“很甜。”

这不仅仅是糖的甜，更是这份困境中相互扶持、源自市井人情的温暖，所带来的，沁入心脾的甘甜。尽管前路未知，但至少此刻，这小小的食肆里，充满了甜意与暖意，足以让他们积蓄力量，面对即将到来的、更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