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气度不凡的中年食客离去后,一连数日,晏家食肆都处于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苏十三的守夜成了常态,他如同夜色中的幽灵,无声地守护着这方寸之地。苏晏晏则更加专注于研究新菜品,仿佛只有沉浸在食材与火候的世界里,才能暂时忘却那无处不在的危机感。
秋去冬来,第一场小雪悄然降临汴京。细碎的雪沫子纷纷扬扬,给城市的屋顶、街巷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寒气凛冽,呵气成霜,街上的行人都裹紧了衣衫,步履匆匆。
这样的天气,暖锅自然是首选。橙齑暖锅依旧热卖,但苏晏晏觉得,食肆里似乎还缺一道能与这初雪意境相配的、更为清雅素净的汤羹。既不能像暖锅那般热烈,又要足够鲜美暖身。
她想起父亲手札中,在记录冬令菜式的末尾,用一种略带感慨的笔触,提及了一道几乎失传的羹汤—— 「雪霞羹」 。旁边批注:“其色如雪映朝霞,其味清鲜淡远,乃方外之味,非心静者不能烹,不能品。”
雪霞羹……这名字便充满了诗情画意。苏晏晏仔细研读父亲记录的寥寥数语,心中渐渐有了眉目。这道羹,主料竟是极其普通的豆腐与芙蓉花(木芙蓉,或可用其他红色花瓣替代)!关键在于制作的手法和心境的投入。
这日清晨,雪后初霁,淡金色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苏晏晏让苏十三去集市上买最新鲜的、质地紧密的盐卤豆腐,并特意嘱咐,要寻些品相完好的、颜色鲜艳的干木芙蓉花瓣,若没有,其他可食用的红色干花瓣亦可。
食材备齐,苏晏晏开始了这道极考验耐心和细心的羹汤制作。
她先将豆腐用细纱布包好,置于一方木板之下,再压上重石,缓缓逼出豆腐中多余的水分。这个过程需要近一个时辰,不能心急。待到豆腐被压得紧实如膏,她才小心地取下,用刀将豆腐表面一层微微泛黄的外皮薄薄地削去,只留下中心最嫩白、质地最均匀的部分。
接着,便是最精细的步骤——将豆腐捣碎。她不用刀剁,也不用石臼,而是取来一个光滑的白瓷碗和一把沉重的铜勺,用铜勺的背面,一点点地、极其耐心地将那洁白的豆腐碾压、研磨成极其细腻、毫无颗粒的豆腐茸。这个过程枯燥而漫长,需要手腕持续发力,却又不能过于粗暴,以免破坏豆腐茸的绵密口感。
苏十三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见她低垂着头,一缕碎发滑落额前也顾不上拂去,全部心神都倾注在那碗渐渐变得雪白细腻的豆腐茸上。阳光从支起的窗棂照进来,落在她专注的侧脸和那碗洁白无瑕的豆腐茸上,竟有一种静谧圣洁的美感。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画面。
豆腐茸准备妥当,苏晏晏又将那些干芙蓉花瓣用温水轻轻泡发,待其恢复些许柔软后,捞出沥干,只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撕下最鲜艳的红色花瓣部分,切成极细的丝。
灶上坐着一锅清鸡汤,是昨夜便用老母鸡骨架小火慢吊了一夜的,此刻汤色清澈如水,滋味却极为鲜醇。苏晏晏用细纱布将汤再次过滤,确保汤中无一粒杂质。
她将磨好的豆腐茸缓缓倒入微沸的清鸡汤中,用竹筷朝着一个方向,极其轻柔地搅动。火候必须控制在将沸未沸的“蟹眼泡”状态,不能让汤剧烈翻滚,否则豆腐茸容易结块,失去那“雪”的质感。随着她的搅动,洁白的豆腐茸渐渐与清汤融合,汤色变得乳白滑腻,如同雪后初霁的天空,云雾缭绕。
最后,她将切好的芙蓉花瓣细丝,均匀地撒入羹中。那点点胭脂红落入乳白的羹汤中,缓缓散开,如同洁白雪地上偶然飘落的红梅,又似天边一抹淡雅的朝霞,与“雪霞羹”之名完美契合。她只加入一点点细盐调味,便立刻离火,淋上几滴提香的山茶油。
一碗雪霞羹做成,苏晏晏的额角已见薄汗,但眼中却充满了创造后的满足。她盛出一小碗,递给一直安静守候的苏十三。
“尝尝看。”
苏十三接过那白瓷小碗,只见碗中羹汤色泽乳白,其间点缀着丝丝缕缕的胭脂红,热气袅袅,带着鸡汤的鲜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花瓣清香。他用白瓷勺舀起一勺,羹汤入口,极致丝滑,几乎不需要吞咽,便顺着喉咙滑下。那味道,清鲜到了极点,豆腐的豆香、鸡汤的醇鲜完美融合,口感绵密柔润,仿佛将冬日清晨最纯净的空气和阳光都浓缩在了这一碗之中。而那偶尔触及舌尖的芙蓉花瓣丝,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独特的清香和若有若无的涩意,不仅没有破坏整体的和谐,反而像画龙点睛,让这清鲜之味更添层次,余韵悠长。
他沉默地吃完,抬起头,看着苏晏晏期待的眼神,缓缓道:“像……雪的味道。”
像雪的味道。这或许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赞誉。纯净,清冷,却又带着一种能温暖人心的力量。
苏晏晏笑了,她知道,她成功了。
午市时分,当这碗色、香、味、形、意皆堪称绝品的雪霞羹被端上桌时,引起的轰动甚至超过了之前的橙齑暖锅。尤其是在这初雪之日,这道羹汤的意境与味道,瞬间俘获了所有食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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