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黑暗中颠簸前行。没有窗户,只有车厢壁上方两排细小的通气孔透进些许微弱、变幻不定的光晕,显示着车辆正在移动,时而穿过路灯昏暗的街道,时而驶入更深的黑暗。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碾压路面的噪音是唯一持续的背景音,单调而压抑,敲打着耳膜。
宋博士背靠着冰冷粗糙的车厢壁,蜷缩在角落里。肾上腺素退潮后,极度的疲惫如同湿透的棉被,沉重地裹挟着她,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抗议。但她的神经却像绷紧的钢丝,无法真正放松。眼睛在黑暗中竭力睁大,试图适应这绝对的黑暗,耳朵捕捉着车外的每一个细微声响,其他车辆的喇叭、远处火车的汽笛、偶尔的人语,拼命拼凑着外界的信息,判断着方位和处境。
林枫和安娜不在这个车厢。他们被带上了另一辆车。这种分离加剧了她的不安。那些沉默的、装备精良的武装人员,是救星还是更危险的捕猎者?领头者那句“活下去是唯一的机会”和“很快你就会知道”,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层层疑虑的涟漪。
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的速度慢了下来,频繁地转弯,似乎在穿过一片复杂的区域。最后,彻底停下。引擎熄火,死寂瞬间降临,比行驶中的噪音更令人心慌。
车厢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随即被从外面拉开。一道手电光柱射入,不像之前那样刺眼,亮度被调低了,但仍然让久处黑暗的宋博士下意识眯起了眼。
门口站着的是那个领头者,他已经摘下了面罩,露出一张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脸。面容削瘦,线条硬朗,皮肤是长期户外活动形成的粗糙古铜色。他的眼神依旧是那种鹰隼般的锐利和冷静,但少了面罩的遮挡,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或者说是……一种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下的麻木。他穿着普通的深色夹克和工装裤,看起来不再像士兵,更像一个精干而沉默的工程师或技术员。
“下车。”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没有多余的情绪。
宋博士扶着车厢壁,有些僵硬地站起身,腿脚因长时间蜷缩而麻木。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下车厢。
外面是一个封闭的、灯光昏暗的地下停车场,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灰尘的味道。空间不大,停着几辆同样不起眼的车辆。墙壁是粗糙的水泥,没有任何标识。除了领头者和另外一名负责开车的队员,也摘下了面罩,是个面容冷峻的年轻人,没有看到其他人。
“跟我来。”领头者转身走向停车场角落一扇不起眼的、厚重的铁门。他用钥匙打开门,后面是一段向下的、更显狭窄的水泥台阶,灯光更加昏暗,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
宋博士默默跟上。台阶不长,尽头是另一扇门。领头者推开这扇门,眼前是一个类似地下诊所的空间,但比之前废弃工厂的地下室要专业和整洁得多。墙壁刷着白漆,头顶是格栅灯,发出均匀的冷白光。几张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器械台上放着一些基础的医疗设备,心电图机、输液架、氧气瓶等,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但维护得不错。整个空间安静,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林枫已经被安置在一张病床上,依旧昏迷,但脸上的污垢被简单清理过,伤腿的绷带也换成了干净的。另一名队员正在给他连接生命体征监测设备。安娜躺在另一张床上,同样被安置妥当。
看到两人暂时安全,宋博士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毫米,但警惕丝毫未减。她快速扫视整个空间,寻找可能的出口和潜在威胁。
领头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指了指房间一侧的一把旧木椅,“坐。他需要紧急处理,你帮不上忙,别碍事。”语气直接,甚至有些粗鲁,但并非恶意。
这时,里间一扇门打开,走出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稀疏,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外面套着一件干净的棉布围裙,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而清澈,像精密仪器上的玻璃透镜。他的手指修长,关节粗大,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缝里似乎残留着一些无法完全洗净的、细微的机油痕迹。
他整个人散发一种混合着技术人员的严谨、长者的威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长期处于阴影中的孤僻气质。他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先落在林枫身上,快速扫过监测仪上的数据,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他看向宋博士,那目光带着一种冷静的、近乎无情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刚刚送来的、需要修复的复杂仪器。
“情况比预想的糟。”老人开口了,声音平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没有任何寒暄,“感染很深,并发急性肾功能不全。再晚几个小时,败血症休克,神仙难救。”
他的话像冰冷的诊断书,砸在宋博士心上。她张了张嘴,想询问,却发现自己声音干涩。
老人不再看她,径直走到林枫床边,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检查伤口。他的动作熟练而精准,手指按压伤口周围,观察林枫昏迷中仍有的痛苦反应,眼神专注得像在检修一件精密的钟表。当他检查到林枫左胸心脏上方的那处旧伤疤时,动作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停顿。虽然隔着手套,但他的指尖似乎在那疤痕的边缘多停留了零点几秒。他没有说什么,但宋博士敏锐地捕捉到他镜片后目光一闪而过的、极其锐利的光芒,像是发现了某种意料之外却又至关重要的线索。
“准备清创,静脉通道扩容,强效抗生素,利尿剂。”老人对旁边的队员简短吩咐,语气不容置疑。年轻人立刻行动起来,动作麻利,显然对流程很熟悉。
老人则拿起手术剪,开始小心翼翼地剪开林枫腿上的新绷带。当伤口完全暴露时,连见惯了伤病的宋博士也倒吸一口冷气。情况比之前更恶化,组织坏死范围扩大,脓液颜色更深,气味更加难闻。
老人却面不改色,开始清创。他的手法极其老练,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美感。手术刀划开腐肉,钳子取出碎骨,冲洗,上药……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效率高得惊人。林枫在剧痛中身体剧烈抽搐,发出压抑的呜咽,汗水瞬间浸湿了床单。
宋博士紧紧攥着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她强迫自己看着,既是监督,也是一种无声的支持。
处理完林枫,老人又去检查了安娜的状况。他翻了翻她的眼皮,摸了摸颈动脉,听了听心肺音。
“深度昏迷。生命体征极度微弱。神经功能抑制严重。需要持续生命支持和特殊促醒药物,我这里没有现货。”他对领头者说,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领头者点了点头,没说话。
老人洗完手,走到房间唯一的一张旧书桌后坐下,目光再次投向宋博士。这一次,审视的意味更浓。
“现在,”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轮到你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从你们离开那个废弃工厂开始,每一个细节。”
这不是询问,是命令。是审判的开始。
宋博士迎着他的目光,知道隐瞒和欺骗在这个老人面前毫无意义。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叙述。从工厂地下室的绝望对峙,到神秘武装人员的出现,再到车辆的转移……她尽可能客观地描述,包括领头者的言行,自己的观察和猜测。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老人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平稳。他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正在被救治的林枫和安娜,但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宋博士脸上,像一台高速运转的录音分析仪,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和语调起伏。
当宋博士讲到她掷出匕首、提出“先救人”的条件时,老人的敲击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当她复述领头者那句“活下去是唯一的机会”时,老人镜片后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下。
叙述完毕,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和林枫粗重的呼吸声。
老人缓缓站起身,走到宋博士面前,距离很近。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机油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她的颅骨,看到大脑深处的想法。
“你很冷静,也很大胆。”他的评价听不出褒贬,“但你的价值,取决于你带来的‘麻烦’有多大,以及……你对我们了解多少。”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
“那个姓沈的女人,给了你什么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