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隽坐在书房的桌案前已经有半日了,书案上的那本《左氏春秋》翻在隐公六年这页许久,再不曾动过。
善不可失,恶不可长。
短短两句,八个字却灼烧着他的心,质问着他的灵魂。
他们顾家以诗礼传家,遵行圣人之道,顾家子孙更是克己复礼,明正修身,躬耕苦读。
为人清流,不逐名利,这是顾家的祖训。
就连科考,走得都是明经科,考的是儒、道经义与经书注解梳理,考的是儒道学问。
旁人科考为的是鱼跃龙门,封侯拜相,走的自然是进士科,考的是贴经、杂文与策问,其中以策问为重中之重,一文好策问,即可位列九卿。
万千学子为求一朝‘白衣公卿’,寒窗苦读,破万卷书,他顾兰隽也是寒窗苦读十数载,为何就不能搏一搏那进士科!
若那记载在文献里儒道儒义不能用来治世安国,与烂在话本戏文中的酸腐文字又有何区别?
“公子,车已备好,可要现在出发?”书童在门外问道。
“嗯,走吧。”
顾兰隽起身拿起书桌子上的两只樟木盒,推门而出,小书童刚要从伸手接过,就被顾兰隽拂开了。
走出游廊,顾兰隽正好与顾母迎面碰上,顾母身后的丫鬟手中还端着一罐热汤,正冒着缕缕热气。
“母亲。”顾兰隽将手中的木盒递给小书童,躬身行礼。
“这是要去哪?”顾母看向那小书童问道。
顾兰隽默声而立,并不回话,只听那小书童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回夫人,裴家的世子爷约公子去喝茶,说是最近得了裴家二爷的《尚书》解义,要与公子一起探讨。”
“嗯,既是去读书,便不可贪玩,你舅舅那里也有些名家经书注义,也可借来拜读,你在扬州,有你舅舅多加照应,我才能安了不少心,日后你高中,你舅舅也......”
“母亲!”
一直默声的顾兰隽突然出声打断了顾夫人,语气有些强硬,带着极度的不耐烦,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厌烦与抵触。
一贯温文尔雅的顾兰隽如此强硬生冷,叫四周的丫鬟下人吓了一跳,就连顾夫人也被惊住了。
“母亲慎言,儿子姓顾!”顾兰隽不再多言,行礼离开。
一阵寒风从未闭紧的窗子钻进房中,将书案上的书翻乱,书桌的毡布下压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策论。
——
宋幼棠早早的到了茶楼,坐在包厢里静静地等着顾兰隽,她在猜测顾兰隽有没有明白自己那日话里的藏意。
顾兰隽是极其聪慧敏捷的,他在扬州读书多年,对于宋彦礼的变化,顾兰隽不可能没有察觉,即使他抓不到宋彦礼最关键的破绽,但也能知道点有用的信息。
宋幼棠就是在赌,赌一个读书人的良知,赌一个书香清流之家的清高,更赌顾兰隽对好为人师又极其自私自利的宋彦礼的厌恶。
没错,顾兰隽是极其厌恶他这位舅舅的,虽说宋彦礼对他很好,可是这种好让他觉得憋屈恶心和别有用心,尤其是在他得知了宋彦礼萌生了要过继他的念头时,那种深深厌恶之感就再也藏不住了。
好在,那位柳姨娘怀了身孕,又被诊出是男胎,宋彦礼才打消了那种念头。
亲甥类子?!可笑,他顾家清流做派,焉能与泥流同污!
顾兰隽拎着两只木盒上了茶馆的二楼,他推开门,进了包厢,宋幼棠正端坐在茶案旁,垂首煎茶。
她一身玉色素衣,青丝挽起,坐在氲氲水汽中,娴静安然,如葱的手指执起竹箸,轻轻的搅动着那陶壶里的清茶,瞬间,茶香四溢,铺散在整个房中。
“表哥来得正巧,茶刚刚煮好,我不喜那些佐料,只饮的贯这清汤,表哥可要尝尝这清饮之法?”宋幼棠执起瓷盏,先是酌了一浅盏茶汤,放在了自己的对面,笑盈盈的看向顾兰隽。
“茶圣陆羽提倡的清饮之法,确实比之前的大乱炖要解渴得很,我先前在同窗家吃茶,茶汤里放了姜糖、枣子、果干、薄荷,还有撒子,一碗茶吃下去,饱了。”顾兰隽理了理衣袍坐在宋幼棠对面,藏住刚才的那一抹失神,语气轻快的抱怨道。
“这清饮之法是风雅,却也颇费功夫,又费时又费力,倒不如掰碎了直接扔壶里煮,煮开了只喝汤水,更能解渴解腻。”宋幼棠打趣道。
“表妹这喝茶法比陆羽的清饮之法还要清饮。”
“陆圣人的清饮之法虽是风雅,却也只能在权贵之间流玩,这每道工序都有讲究,炙茶、碾茶、罗茶、再到煮水、投茶、育华,就连最后酌茶分饮也颇麻烦,第一盏、第二盏,盏盏都有说法,你在瞧这所用的茶具,大大小小十几件,还得讲究个成套的,缺一不可。”
“再说那煮茶之水,也分个三六九等,雪泉之水为上,溪河之水为中,井中之水为下。此清饮之法非富贵闲逸之人不能具备!”
宋幼棠大谈煎茶之道,又意在所指。
“表妹也说了,这茶饮非富贵闲逸之人不能具备,寻常百姓上哪里得来这富贵闲逸的日子?这茶也不是人人都能饮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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