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心轨 第2章 心轨的价码与野猫酒吧

新纪元市公共安全局，特别调查组审讯室。

这里和冷月的心轨如出一辙：极简，冰冷，秩序井然到令人窒息。墙壁是纯粹的哑光白，一张固定在地面的合金桌，两把符合人体工学却绝不让人产生丝毫放松感的椅子，构成了全部。空气里循环着经过净化和恒温处理的气流，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微弱声响，以及悬浮记录仪镜头调整焦距时，那几乎不可闻的“嘶嘶”声。

纪年被“请”坐在固定的椅子上，冷月则坐在他对面，像一尊完美无瑕却缺乏生气的雕塑。她那银灰色的、笔直而坚硬的心轨，如同无形的壁垒，充斥着整个空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姓名。”

“纪年。”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年龄。”

“二十七。”

“职业。”

“‘年光’旧物修复店店主。长官，这些基础信息，我的公民档案应该比我自己记得还清楚。”纪年试图调整一个更舒适的坐姿，但金属的冰冷和固定结构让他只能维持一种略显僵硬的姿态。

冷月没有抬头，目光始终落在面前薄如蝉翼的透明显示板上，上面流淌着关于他的数据和三位受害者的档案。“例行程序。详细叙述你与张明远、李慕青、王博文三位受害者接触的经过，从张明远开始。”

纪年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开始了。他必须编织一张半真半假、足够坚固的网。他开始描述张先生如何拿着那支古董钢笔来访，如何感慨时光飞逝，他如何小心检查、报价，最后修复了笔尖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变形。他刻意略去了自己“阅读”到的那条心轨——一条充斥着因商业竞争而焦虑不堪、以及对家庭怀有隐隐愧疚的复杂轨迹，只在描述时，让自己的心轨流露出适当的、对顾客**的尊重和对工作的专注。

“修复完成后，张先生很满意，支付了费用后就离开了。整个过程，平淡无奇。”纪年摊了摊手，动作幅度控制在不会引发记录仪警报的范围内。

冷月抬起眼，那双冰封的眸子仿佛两台高精度扫描仪，锁定在他脸上：“根据‘盖亚’的行为日志与情绪波动记录，张明远在离开你店铺后的七十二小时内，情绪指数出现三次不符合其日常模式的断崖式下跌，最终在办公室陷入‘情感空洞’状态。你对此没有任何察觉或解释？”

“情绪指数？”纪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带着无奈和些许嘲讽的笑容，“长官，那玩意儿就跟新纪元市偶尔抽风的人工天气一样，预报晴天也可能突然下酸雨。人心比天气复杂万倍，也许他只是……投资的虚拟币暴跌了？或者单纯是昨晚没睡好？”

冷月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刺，程序般地切换到下一位受害者，艺术家李女士的资料。“李慕青，她来修复一面维多利亚风格的化妆镜。据她伴侣回忆，她取回镜子后，曾连续数日对着镜子喃喃自语，提及‘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色彩在尖叫’等异常表述。”

纪年心头微凛。李慕青的心轨确实异常，其中夹杂着几缕被强行“嫁接”进来的、充满恐惧和视觉扭曲的暗紫色能量流，当时他觉得古怪，但本着不多管闲事的原则并未深究。现在串联起来，那扭曲的暗紫色，极可能就是“记忆扒手”动过手脚后残留的“污染”。

“镜子古老，有时会映照出光线奇怪的折射。”纪年斟酌着用词，让自己的心轨显得困惑而坦诚，“我是个物件修复师，只负责让镜子能清晰照人，不负责解读客人的……艺术灵感或幻觉。也许那是她新创作的灵感来源？”

审讯在一种压抑的节奏中持续。冷月的问题精准、刻板，像一套设定好的逻辑算法，从不同角度反复冲击纪年话语的完整性。纪年则以他那套浸淫市井多年练就的、玩世不恭又真假难辨的应对，配合着自身心轨的微妙“演绎”——时而流露出被无端怀疑的委屈（浅灰色波纹），时而展现出对官方僵化程序的不以为然（跳动的叛逆亮橙色光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他能感觉到，冷月那银灰色的心轨，自始至终如同冻结的湖面，没有任何涟漪。她似乎完全依赖逻辑和数据，对情感层面的微妙波动近乎绝缘。

直到……

“‘盖亚’综合行为模式分析与关联概率计算，你与本案的关联嫌疑度已上升至71.8%。”冷月放下显示板，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因距离拉近而更显强烈的、冰冷的秩序感扑面而来，“纪年，你是我近期接触过的嫌疑人中，信息可信度最低的一个。你的每一句陈述，都像是经过精心编排的戏剧台词。”

纪年迎着她毫无温度的目光，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点疲惫，也带着点破罐破摔的、试图打破这僵局的挑衅：“冷长官，你有没有考虑过一种可能？并非我在刻意编织谎言，而是你，或者说你们所依赖的‘盖亚’系统，其逻辑内核根本无法理解人心的混沌与复杂？就像一台最先进的光谱分析仪，能解析出葡萄酒的所有成分，却永远无法告诉你它入口的回甘与苦涩。”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动作略带夸张：“这里面的风云变幻，不是二进制代码和概率模型能概括的。”

冷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是她进入审讯室后第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短暂得如同幻觉。她的银灰色心轨，似乎也因此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像冰层下极深处掠过的一抹暗流。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敲响。一名年轻探员走了进来，在冷月耳边低语几句，并将一个密封的透明证物袋放在桌上。

袋子里，是一块残破的、边缘有烧灼痕迹的芯片，表面还沾染着些许已经凝固的、暗褐色的有机质残留。

冷月的目光扫过芯片，再次聚焦于纪年，冰冷更甚：“这是在第三位受害者王博文书房隐藏式保险柜的夹层里发现的，经过初步数据恢复，指向一个活跃于地下的非法情报交易网络。记录显示，最后有可能知晓并接触过这个隐藏夹层的非家庭成员，只有你——在他送来那本需要修复封皮的古籍时。”

纪年看着那块芯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百分百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东西。这是栽赃，手段不算高明，但在“盖亚”的高嫌疑概率和冷月这种铁面调查官面前，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从未见过这个东西。”他斩钉截铁，同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轨，不让愤怒和焦急的情绪过多流露。

“那么，在事情彻底查清之前，你需要留在这里配合调查。”冷月站起身，姿态干脆利落，示意探员将纪年带往临时拘留室。

就在纪年被探员从椅子上拉起，手臂不可避免地擦过桌面上的证物袋时——

“嗡！！！”

一股远比林太太的怀表、甚至比那三位受害者残留心轨更强烈、更混乱、更充满绝望的负面情绪洪流，如同失控的钻头，顺着他的指尖狠狠凿入他的意识！

这不是单一的心轨，而是无数破碎的情绪、尖叫的记忆片段、被强行扭曲的感知糅合在一起的、充满了暴虐气息的精神风暴！黑暗、剧痛、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冰冷，以及一种……对某个庞大、冰冷、非人存在的极致恐惧！

“呃……！”纪年猛地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褪尽血色，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他触电般缩回手，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个正在被活生生剥离灵魂、承受无尽酷刑的躯壳内部。

这芯片的主人，在情感被彻底抹除前，经历了远超想象的折磨。而且，这股狂暴能量的残留……带着“记忆扒手”特有的、毫不掩饰的粗暴剥离痕迹，仿佛在炫耀其力量！

“你怎么了？”冷月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瞬间解剖着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她那冰封的心轨，似乎也因这意外的变故而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探究性的“凝滞”。

纪年强行压下脑海里翻江倒海的痛苦余波，胃里一阵翻腾。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没……没什么，老毛病，低血糖……加上你们局里这椅子的设计，恐怕连中世纪宗教裁判所都会自愧不如，硌得人血液不通。”

他绝不能在这里暴露。这不仅仅是麻烦，可能会直接把他送进某个秘密实验室被切片研究。

冷月审视着他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又看了看那块似乎人畜无害的残破芯片，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抹名为“探究”的微光再次闪现，并且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这个玩世不恭的旧物修复师，身上似乎藏着比案件本身更令人费解的谜团。

她被临时通讯叫走处理其他紧急事务，纪年被两名探员押送，关进了一间狭小但设施齐全的临时拘留室。

当合金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纪年才仿佛脱力般，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他闭上眼，剧烈地喘息着，努力平复那芯片带来的精神冲击余波。那块芯片……不仅是栽赃他的道具，本身更是一个记录了可怕真相的“情感炸弹”，是“记忆扒手”留下的残忍印记。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查清真相，否则下一个变成“情感空洞”的，很可能就是他自己。

他抬起手腕，那个伪装成复古电子表的微型通讯器屏幕，在阴影中微弱地亮了一下。阿塔的加密信息如约而至：

【位置锁定。区域干扰已布设，持续时间有限。老地方集合。另，那位‘野猫’听说你被请去喝茶，尾巴翘得老高，说有好东西给你看，就看你出不出得起价。】

后面附着一个坐标，位于城市底层区域的“遗忘角”——那里是法律光芒难以穿透的灰色地带，也是情报贩子苏茜的巢穴之一，“野猫”酒吧。

纪年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犹豫。他集中精神，指尖在通讯器边缘几个看似装饰性的凸起上，以特定频率和顺序轻轻按压。

几分钟后，拘留室的灯光突兀地闪烁了几下，如同濒死者的喘息。门禁系统发出“嘀”的一声短促轻响，电子锁的指示灯由代表禁锢的红色，跳转为暧昧的绿色。外面走廊隐约传来设备过载的嗡鸣和警卫带着疑惑的低声咒骂。

阿塔得手了。

纪年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推开并未完全锁死的门，利用阿塔制造的这短暂混乱窗口，沿着脑海中瞬间规划出的路线快速移动。避开巡逻的机械警卫那呆板的扫描路线，绕过几个已知的监控死角，他最终从一条负责运输清洁垃圾的、弥漫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备用通道，离开了这座冰冷坚固的官方堡垒。

重返新纪元市夜晚的街头，凛冽的、夹杂着金属粉尘和远处霓虹喧嚣的夜风扑面而来。纪年贪婪地深吸了一口这并不算清新的空气，却感到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自由”的刺痛感。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通讯器显示的坐标，抬手拦下了一辆无人驾驶的出租浮空车。

“目的地，‘野猫’酒吧，遗忘角区。”他对车载AI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浮空车无声滑入川流不息的城市光带。纪年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由全息广告与冰冷建筑构成的斑斓夜景，眼神逐渐沉淀下来，变得锐利而坚定。

麻烦已经像附骨之疽般缠了上来，逃避和被动防御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沼。既然“记忆扒手”和那位冰冷得像AI成精的调查官都想把他当成棋子，那他不如主动跳上棋盘，把这局棋彻底搅乱。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似乎还残留着那块芯片冰冷触感和精神痛楚的指尖，那狂暴的“情感炸弹”余威仍在神经末梢隐隐作痛。

“心轨的价码……”他望着窗外流动的灯火，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来这次，不止要收回本金，还得连本带利，让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好好喝上一壶了。”

浮空车撕裂夜幕，向着城市边缘那片更为混乱、也隐藏着更多秘密的霓虹深处，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