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的春天来得晚,三月初的早晨依旧带着股子浸透骨髓的湿冷。昨夜那场雨没下透,只是把青石板路浇得黑亮,空气里满是泥土翻起来的那种腥甜味儿,混着远处焦化厂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硫磺臭——那是“大同钢铁”三号高炉点火试产的副产品。这味道不好闻,可楚风每次闻到,心里反倒踏实些。有烟囱冒烟,说明厂子还在转,机器还在响,这世道就还没坏到根儿上。
他今天起得格外早,天还没亮透就披衣坐在了指挥部的办公室里。桌上的煤油灯早就灭了,晨光从糊着棉纸的窗户透进来,灰蒙蒙的,照得屋里一切都像蒙了层毛玻璃。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梆、梆、梆,声音在空荡荡的屋里显得特别清楚。昨晚那份关于美军太平洋舰队动向的“谛听”简报就摊在面前,电报纸上那些用密码转译过来的汉字,每个都像针,扎得人眼皮直跳。
“演习区域……东经xxx,北纬xxx……”楚风低声念着,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指尖触到那片蓝色的、代表海洋的区域时,他停了停。那片海图上还留着铅笔勾画的痕迹——那是“海魂”支队年初刚开辟的秘密航线,从胶东半岛的一个小渔港出发,贴着海岸线南下,绕过国民党控制区,直插福建外海。航线上用红笔标了三个小圈,代表临时补给点。这条线,是他们用十几条渔船、几十条人命,在国民党海军和日本残留水雷的夹缝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现在,美国人的舰队要来了,就在那条航线外头不到两百海里的地方“例行演习”。
梆、梆、梆。
敲门声打断了思绪,很轻,但敲得急。
“进来。”
门被推开,带进来一股走廊里的凉气。方立功几乎是撞进来的,手里攥着一沓电报抄报纸,脸上那表情——用李云龙的话说,就像刚被人从兜里摸走了最后两块大洋。
“团座……”方立功嗓子发干,咽了口唾沫才接着说,“出事了。”
楚风没抬头,手指依旧在地图上划拉着:“天塌了?”
“比天塌了还麻烦!”方立功把电报往桌上一拍,纸页哗啦响,“香港、新加坡、马尼拉,咱们那三条最稳当的设备采购线,全断了!昨天下午最后一船货在码头被扣,说是‘涉及战略物资禁运’。咱们派去接头的老陈……失联了。”
敲桌子的声音停了。
办公室里忽然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挂钟在咔哒、咔哒地走。窗外的光又亮了些,能看清空气里漂浮的细小灰尘。
楚风慢慢抬起眼,看向方立功。老参谋的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憔悴,眼袋发青,嘴角耷拉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这几个月他瘦得厉害。
“哪边干的?”楚风问,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明面上是港英当局和菲律宾海关,但老陈最后传回来的消息说……”方立功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扣货的人里,有美国人。穿便衣,但说话做派,还有手上那块表,错不了。而且……”
他顿了顿,从那一沓纸里抽出最底下那张,手指有点抖:“这是咱们安在重庆经济部的人冒死递出来的消息。说上个月底,美国驻华使馆的商务参赞,跟宋子文的秘书密谈了三个钟头。谈完第二天,财政部就出了个内部通知,把咱们根据地列出来的那批‘特种机床配件’、‘高精度轴承’、‘无线电真空管’,全他娘的划进了‘严禁输往匪区’的清单!”
方立功说到最后,声音拔高了,带着股压不住的火气,可那火气底下,更多的是慌。他太清楚了,根据地现在这摊子,看着红火——钢厂冒烟,拖拉机厂出了样机,“疾风”战机在天上飞——可底下全是窟窿。那些最核心的、造精密机床和发动机的玩意儿,八成以上得靠外头买。这条线一断,就像人吃饭被掐了喉咙,光靠喝稀的,撑不了多久。
楚风没接话,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户关着,玻璃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外头的景象模模糊糊的。他伸出手,用指节在玻璃上敲了敲。
梆、梆。
声音闷闷的。
“团座,您倒是说句话啊。”方立功跟过来,急得原地转了个圈,“咱们‘飞燕’项目刚有点眉目,王工那边天天催着要德国的精密铣床,说没有那玩意儿,涡轮叶片的曲面根本加工不出来!还有雷达站,备用元件库存最多撑半年!这……这分明是要把咱们往死里逼!”
楚风还是没回头,他望着窗外。透过朦胧的水汽,能看见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枝桠还是光秃秃的,但在最细的枝梢头,好像爆出了一点点、米粒大的褐绿色——那是芽苞。春天到底还是来了,不管人心里多冷。
“老方,”楚风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你闻见没?”
方立功一愣,抽了抽鼻子:“闻……闻什么?焦化厂的味儿?”
“不是。”楚风摇摇头,转过身来,脸上居然扯出一点笑模样,可那笑意没到眼睛里,看着让人心里更没底,“是腥味儿。海里的腥味儿,混着铁锈和机油的味儿,顺着风,飘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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