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炮火,没有厮杀,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金灿灿的麦浪,在温暖的阳光下随风起伏,沙沙作响,像是最柔和的安眠曲。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少年,光着脚丫在田埂上奔跑,泥土从脚趾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湿润的、好闻的腥气。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母亲呼唤吃饭的声音悠长而清晰……
“嗡——!!”
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撕碎了这个宁静的梦。
楚风倏地睁开眼。
视线有几秒钟的模糊,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 former 日军太原司令部,现在他的临时办公室兼卧室。那粗糙的水泥顶面上,还残留着一块不规则的、深褐色的污渍,像是泼洒后干涸的……血迹?或许是上一任主人的。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军用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窗外,那该死的、持续不断的噪音源头清晰起来——是工兵队在切割扭曲的钢筋和炸塌的混凝土块,清理着城区的废墟。这声音,比战场上的枪炮更让人心烦意乱,因为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胜利之后,面对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味道。硝烟那特有的、辛辣中带着硫磺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去,顽固地沉淀在每一个角落里。与之混合的,是更浓郁的石灰和水泥的粉尘味,呛得人喉咙发痒。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从窗外飘进来,那是卫生队在组织人手清理战斗留下的最后痕迹——尸臭和血污。
几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胜利之后特有的、带着死亡阴影和新生希望交织的、怪异而真实的气息。
楚风披上那件肘部已经磨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有叫醒在外间和衣而卧的孙铭,独自一人走出了这间还带着阴森之气的司令部大楼。
清晨的太原,寒冷彻骨。呵出的气瞬间变成一团白雾。街道两旁,尽是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像巨兽的肋骨,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几面残破的青天白日旗——有些是日军仓皇逃窜时遗落的,有些是光复后百姓自发悬挂的——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着,发出噗啦啦的声响。
但在这片废墟之上,生命已经开始了它顽强的蠕动。
一些起早的百姓,穿着臃肿破旧的棉袄,正在瓦砾堆里小心翼翼地翻捡着。一个老汉用镐头刨着,希望能找到自家被埋的锅灶,或者哪怕是一块完整的砖头。几个半大的孩子,像敏捷的耗子,在倒塌的房屋骨架间穿梭,不时发出找到“宝贝”——可能是一个生锈的铁钉,半块瓷碗——的兴奋叫喊。更远处,已经有扛着工具的民夫,在军官的吆喝下,开始清理主要街道的阻塞物,准备重建。
楚风默默地走着,没有目的,只是看着。他的皮靴踩在碎石和灰烬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视觉、听觉、嗅觉……所有感官都在向他传递着这个城市劫后余生的、混乱而又充满生机的信息。
他走到一片相对开阔,但同样布满弹坑的空地。这里原来可能是个小广场,现在只剩下焦土和碎砖。几个孩子正在一个巨大的弹坑边玩耍,那弹坑里积满了浑浊的、带着冰碴的雨水,倒映着破碎的天空。
孩子们看到楚风,先是愣了一下,有些畏惧地停下了动作。他们认出了这个经常出现在布告和传闻里的大人物。楚风身上没有佩戴任何显眼的军衔标志,但他那挺拔的身姿和长期居于上位所形成的、不怒自威的气质,依旧让这些懵懂的孩童感到了压力。
楚风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一些,他蹲下身,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水果硬糖——这是OSS的史密斯上次来访时,当作小礼物塞给他的。他摊开手掌,伸向孩子们。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和犹豫。最终,一个胆子最大、约莫七八岁、脸上脏得像小花猫一样的女孩,怯生生地走上前,飞快地从楚风手心抓走了一块糖,然后又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退了回去。
她剥开糖纸,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橙黄色的、在黯淡晨光下显得格外诱人的糖块放进嘴里,然后,那双原本带着怯懦的大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满足的光芒。
她笑了,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牙齿,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地看向自己的伙伴们。
楚风也笑了笑,朝她点了点头。
那女孩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胆子似乎更大了些。她左右看了看,跑到旁边的断墙边,那里,一丛在砖石缝隙里顽强钻出来的、不知名的蓝色野花,正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她用力将那朵小花摘了下来,又跑回楚风面前,踮起脚尖,有些笨拙地、想要将花别在楚风那件旧军装的胸口口袋上。
楚风配合地微微俯身。
女孩的小手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颤抖,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那冰凉的小手指偶尔碰到楚风的下巴,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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