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的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如同不断逼近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即便是在隔音效果尚可的原督军府、现日军太原守备司令部的地下掩蔽部内,也清晰可闻。灰尘,细碎而持续地从加固过的天花板簌簌落下,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给房间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衰败的灰色。
日军驻太原最高指挥官,藤原信中将,此刻正端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用上好红木打造的办公桌后。他依旧穿着笔挺的、一尘不染的中将军服,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连手指甲都修剪得圆润整齐。他的面前,摊开着几张零散的电文纸和作战地图,但他深邃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而是穿透了厚重的墙壁,不知看向了何方。
他的副官,一个年轻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已饱经战火沧桑的大尉,正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速,汇报着最新的、也是最终的战况:
“……将军阁下,东城墙多处失守,支那军那种……那种简陋的装甲车辆已突入城内多处街区,我军节节抵抗,但……但损失惨重,各部联络时断时续……南门、北门方向压力巨大,难以抽调兵力回援……司令部外围警卫中队报告,发现小股敌军精锐渗透,正在交火……我们……我们可能已经被包围了……”
副官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带着哭腔。他偷偷抬眼看向藤原信,却发现这位以冷静和智谋着称的将军,脸上没有任何惊慌,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知道了。” 藤原信终于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与他副官的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墙边那个巨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山西省沙盘前。沙盘上,代表日军的蓝色小旗大多已经倾倒,而代表中**队的红色小旗,正如燎原的野火,从四面八方,尤其是东面,向着太原城中心——也就是他所在的位置——蔓延过来。
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地将一面歪斜的、标着“步兵第xx联队”的蓝色小旗扶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颊。但他的手刚一松开,那面小旗又无力地歪倒下去。
他沉默地看着,良久,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喃喃自语,像是说给副官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从苍云岭那一炮开始……不,或许更早,从那个楚云飞……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开始……”
他的思绪,飘回了数年之前。那个原本在他情报中,只是一个“精明、有一定民族气节、但局限于派系和眼光的中国标准军官”的楚云飞,是如何在短短几年间,蜕变成了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无法预测的可怕对手。
精准到令人发指的炮击,层出不穷的技术革新(那些土制的火箭弹,那些拼凑的装甲车),高效得可怕的情报网络,还有那种……超越了这个时代、超越了党派之争的某种……理念?他记得“谛听”传回的一些只言片语,关于“流通券”,关于“土地改革”,关于“抗大”里讲授的、并非单纯意识形态而是结合了技术与实用的课程……
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路中国势力。这更像是一股……新生的、野蛮生长的、完全不受控的力量。
“他是一个异数。” 藤原信轻声说道,语气复杂,混杂着一丝敬佩,更多的却是冰冷的寒意,“他代表的,或许不是我之前所理解的任何一种主义或信仰,而是一种……纯粹的,为了‘生存’并且要‘活得更好’而迸发出的,最原始也最可怕的力量。我们……帝国……用错了方法。我们以为可以用征服和奴役来解决问题,但他……他似乎在尝试,用建设和重塑来回答。”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里除了文件,还放着一本翻旧了的《孙子兵法》,旁边是一把装饰华丽、象征着身份和权力的中将指挥刀。
“我们输了,宫崎君。” 他对副官说,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不是输在勇气,也不是输在装备,甚至不完全是输在战略。我们是输给了……时间,和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生命力’。”
外面的枪声陡然变得更加激烈起来,似乎已经逼近到了司令部的外墙。隐约可以听到中国士兵那特有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喊杀声。
副官的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将军!我们……我们突围吧!或者……或者向司令部发电,请求……指导……” 他知道“指导”是什么意思,那是请求自裁许可的隐晦说法。
藤原信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近乎嘲讽的笑容。
“突围?能去哪里?帝国的失败,已经注定了。至于‘指导’……”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把中将指挥刀,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刀鞘上精美的菊花纹饰,“不需要了。帝国的荣耀,早已蒙尘。而我,一个败军之将,最后的体面,就是自己动手,洗刷这份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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