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占据了石室中央那张特制的宽大石桌。底座是坚硬的楠木,边缘打磨光滑。沙盘本身用细沙混合黏土塑成,勾勒出十里坡一带起伏的地形。丘陵的轮廓,林木的疏密,道路的蜿蜒,甚至那条早已干涸、只在雨季才有涓涓细流的河床,都清晰可辨。不同颜色的细小石子、枯枝、染色的苔藓,被精心布置其上,标注着关键的地点。丘陵高处插着几面代表埋伏点的小黑旗,林间空地放着代表交易核心区的红色标记,那条蜿蜒的灰线代表着撤退路线的河床。整个沙盘,如同一幅立体的、即将展开厮杀的战图。
苏绣棠站在沙盘前,身上那件沉香色暗纹缠枝莲的杭绸褙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颜色愈发沉静。长发只用一根青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散在颈边。她微微俯身,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一寸寸地扫过沙盘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起伏,每一处标记。
她的指尖,悬在沙盘上方,最终落在代表交易核心区的那片林间空地旁,一个用极小红色石子标注的位置。
“首要目标,”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里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定,“生擒那名左手小指残缺的内侍。他是连接王德安旧部与‘灰隼’这条地下暗线的活证据,也可能是我们目前能接触到的、最接近‘灰隼’真身的关键节点。必须活捉,完好无损。”
她的指尖移动,指向旁边一个稍大些的黑色石子:“次要目标,黑蛇。他是具体执行者,知道这条暗线运作的细节、人员、可能还有其他据点。同样,尽量生擒。若情况危急,优先确保内侍。”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围在沙盘旁的另外三人——谢知遥、阿青,以及一位穿着与阿青相似黑色劲装、但气息更加沉凝内敛、面容普通却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这是定北侯府暗卫的统领,谢擎。
“原则,”苏绣棠的目光在三人脸上缓缓掠过,“行动必须快、准、狠。在对方察觉、反应、甚至发出求援信号之前,结束战斗。所有参与人员,需彻底伪装,不能使用任何可能暴露侯府、苏宅或‘锦棠记’特征的武器、招式、习惯。若事不可为,保全自身,立即撤离,绝不可恋战。”
谢知遥今日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墨色劲装,外罩一件轻便的皮质软甲,腰间悬剑。他站在沙盘另一侧,闻言微微颔首,目光已经随着苏绣棠的话语,在沙盘地形上快速移动、评估。
“兵力分配与具体部署。”谢知遥接过话头,他的声音沉稳,带着沙场宿将特有的简练。他从旁边一个木盒里取出几面更小的、不同颜色的三角小旗,一面面插在沙盘相应的位置上。
“谢统领,”他看向谢擎,“你亲自带领二十名最精锐的暗卫,提前六个时辰,分批潜出城,于今夜子时前,务必抵达预定位置。”他的指尖点在沙盘上东西两侧稍高的丘陵后,“东丘埋伏十人,西丘埋伏十人。配备侯府特制的强弓、连弩,箭矢一律使用无标记的普通羽箭。你们的任务有三:一,封锁两条主要进出道路,阻击任何可能出现的敌方援军;二,若目标突围,远程狙杀其坐骑或拦截;三,行动开始后,听我号箭为令,若见三支红色响箭连续升空,则代表情况有变,需你们向前压进,提供火力掩护,但绝不接近核心交战区,避免暴露身份。”
谢擎沉默地点头,目光随着谢知遥的指尖移动,将每一个埋伏点、每一条射界、每一个可能的敌人来向,都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磐石般的专注。
“阿青,”谢知遥转向另一边,“你挑选八名锦鳞卫中身手最好、最擅长近身搏杀与擒拿的兄弟,加上你自己,共九人,扮作我此次交易的随从护卫。”他的指尖移到沙盘中央那片林间空地,“交易时,你们九人随我进入这片区域。你的核心任务只有一个:盯死那个内侍。我会尽量与黑蛇周旋,吸引他和其大部分护卫的注意力。”
阿青微微躬身,灰黑色的劲装衬得他身形更加挺拔瘦削,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刀锋,紧紧锁定沙盘上那个代表内侍的微小标记。
谢知遥继续道:“我以咳嗽三声为动手信号。信号发出后,阿青,你带领四名兄弟,直扑内侍,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制服,可用迷烟,但注意剂量,绝不能致死或致其长时间昏迷影响审讯。另外两人,负责对付黑蛇,同样力求生擒。剩余两人,警戒并应对黑蛇的其他贴身护卫。所有动作,务求同步,雷霆一击。”
阿青再次点头,嘴唇微动,无声地复述着行动顺序和分工,眼神锐利如即将扑食的猎豹。
“撤退路线。”苏绣棠的指尖,沿着沙盘上那条用灰色细沙标示的干涸河床,缓缓向北移动,“得手后,绝不可沿来路返回。立即带上目标,由此河床向北撤退。河床宽窄不一,地形复杂,多有乱石和灌木,能有效阻碍骑兵或大批人员追击。向北五里,河床东侧有一片废弃的砖窑,”她的指尖在沙盘北端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上点了点,“谢统领会预先安排两辆普通货运马车和换洗衣物在那里接应。所有人上车后,立刻更换衣物,马车分散走不同小路回城。”
“应急预案。”苏绣棠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若对方带来的人手远超预估,或交易时发现对方有明显设伏、反包围的迹象,谢公子,你以失手摔碎茶盏为号,取消行动。所有人按预先规划的分散路线,即刻撤离,不得有任何迟疑。若行动中我方有人受伤,无力沿河床撤退,最近的临时掩护点在这里,”她指向河床中段西侧一个用枯枝简单搭出的小标记,“林中有个废弃的猎人小屋,可暂时躲避,发出求援信号后,由谢统领安排人手秘密接应。”
石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几人轻重不一的呼吸声。沙盘上的小旗和标记,在斜射的光束下,投出细长的影子,仿佛无数蓄势待发的箭矢。
“我需要亲自去十里坡再看一眼。”谢知遥忽然开口,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沙盘,“沙盘做得再精细,与实地总有差异。尤其是河床那段路,是否真的便于快速行进,砖窑接应点是否隐蔽,必须最后确认。”
苏绣棠点头:“午后去,扮作踏青或行商的旅人,不要引起任何注意。阿青,你随谢公子同去,重点观察交易区域周边的林木疏密、可供藏身之处,以及对方可能设伏的位置。”
“是。”阿青应道。
午后,阳光正好,却已不似前些时日那般毒辣。天空湛蓝,飘着几缕薄纱似的云。
十里坡位于京城东南约十里,是一处连绵的矮丘地带,坡上多生杂树和荒草,并非什么名胜景致,平日里除了偶尔过往的行商车队和附近的农户,少有人至。此时正值盛夏向初秋过渡,草木深绿,却已隐隐透出一丝倦意。
两辆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青篷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通往十里坡的土路上。前面一辆车里,坐着打扮成行商模样的谢知遥和两名同样作寻常护卫打扮的随从。后面一辆,则坐着阿青和另外三名精干的锦鳞卫,他们穿着粗布短打,像是商队的伙计。
马车在距离预定交易区尚有二里多地的一处岔路口停下。谢知遥带着两人下了车,像是活动腿脚般,沿着一条小路朝着坡上走去,目光随意地扫视着周围的地形。阿青则带着人,朝着另一个方向,看似漫无目的地散步,实则目光如电,将沿途每一处土坎、树丛、岩石的分布都印入脑中。
谢知遥登上了一处稍高的土丘。放眼望去,十里坡的地形尽收眼底。沙盘的勾勒基本准确,但实地看来,那些丘陵的起伏更加和缓,林木的分布也更为散乱。他重点关注那条干涸的河床——河床比预想的要宽些,底部确实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卵石和枯枝,但并不算太难行走,只是速度肯定不及平坦道路。河床两侧的坡岸有些地方较陡,需留意。
他默默估算着从交易点到河床入口的距离,以及沿河床北行五里所需的大致时间。目光又投向更北处,隐约能看到那片废弃砖窑低矮残破的轮廓,周围确实有树林遮掩,位置尚可。
另一边,阿青已经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预定交易的那片林间空地。空地不大,约莫半个校场大小,地面是硬实的黄土,周围环绕着些槐树和榆树,枝叶还算茂密。他像是一个走累了找地方歇脚的农夫,在一棵老槐树下蹲下,取出水囊喝水,目光却已将空地四周可能藏人的树丛、土包、乃至树上,都仔细扫视了一遍。心中快速评估着,若是自己来设伏,会选择哪些位置;若是要突围,哪几个方向障碍相对较少。
一个时辰后,两拨人在约定地点重新汇合,登上马车,不疾不徐地返回京城。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土路的辘辘声。
定北侯府西侧,有一片专供府中护卫和暗卫操练的演武场。场地宽阔,地面铺着细沙,四周立着兵器架,远处还有箭靶和马道。此刻已是日头偏西,演武场上却肃立着三十余道身影。
这些人分成两列。一列约二十人,皆穿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腰佩制式钢刀,背负重弩箭囊,站姿笔挺如松,眼神沉静,气息内敛,正是侯府暗卫中的精锐,由谢擎统领。另一列约十人,穿着各色粗布衣裳,打扮各异,有的像樵夫,有的像货郎,有的像走街串巷的手艺人,但个个眼神精亮,身形矫健,正是阿青挑选出的锦鳞卫好手。
谢知遥站在众人面前,已换回了那身墨色劲装,软甲未除。他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演武场:
“诸位皆是侯府与苏姑娘麾下百里挑一的好手。今夜子时之后,将有一项紧要任务。任务内容,此刻不便详述。但需诸位知晓,此行目标,关乎社稷根本,关乎沉冤昭雪,亦关乎我等身为武人的职责与本分。”
他顿了顿,语气转厉:“我只强调三点:第一,令行禁止。信号未发,不得妄动;信号既出,雷霆万钧。第二,隐匿身份。所有配发衣物、武器,皆需检查,不得有任何可能暴露来源的标记。行动中,若非必要,不得开口;若开口,用备好的江湖黑话或改变嗓音。第三,保全同袍。任务虽重,但人命更重。若遇险情,按预案行事,相互掩护,不得丢弃伤者。”
“此次行动,由我统一号令,阿青负责前阵擒拿,谢统领负责外围策应。”他看向谢擎和阿青,“二位,请。”
谢擎上前一步,对着二十名暗卫,只说了两个字:“检查。”暗卫们立刻无声散开,两人一组,互相检查对方装备,弓弦张力,箭矢数量,刀刃锋利程度,随身绳索、钩爪、火折等物是否齐全。动作迅速,井然有序。
阿青则走向那十名锦鳞卫,低声道:“随我来。”他将十人带到演武场一角,那里已经按照十里坡林间空地的样子,用木桩和草绳简单模拟出了几个位置。阿青开始低声讲解行动细节,谁负责左翼,谁负责右翼,如何配合使用迷烟,如何快速捆绑俘虏……讲解完毕,又让众人两两模拟擒拿与反制,反复演练关键动作,直至形成本能。
暮色渐合,演武场上点起了数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下,人影幢幢,只有轻微的武器碰撞声、脚步声和压低了的指令声。气氛肃杀而凝重。
最后,谢知遥将特制的信号箭分发下去。红色响箭代表紧急情况,需根据升空数量区分是求援还是撤退;绿色响箭代表安全;而一种特制的、能发出类似鹞鹰尖锐啼鸣的哨箭,则代表行动成功,开始按计划撤离。
所有装备检查完毕,信号确认无误,伪装衣物和面巾也已分发。
夜色,已悄然笼罩了整个京城。
***
苏宅密室,长明灯早已添满了油,火苗明亮。
沙盘依旧静静摆在石桌中央,但上面的小旗已经被收走,只剩下地形轮廓,像一张沉默等待填充的棋盘。
苏绣棠没有再看沙盘。她独自站在那扇伪装成通风孔的缝隙前,透过那狭窄的视野,望着外面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夜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深夜的凉意,拂动她颊边的碎发。
她身上还是那件沉香色的褙子,只是外面多加了一件青灰色的薄披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披风的边缘,触感微凉。
密道机括声轻响。
谢知遥和阿青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人都已换上了全套的行动装束,脸上带着易容后的平凡样貌,眼中却闪着出征前的锐利光芒。
“一切准备就绪。”谢知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人手已分批出城,前往预定位置埋伏。我和阿青这就出发,前往十里坡。”
苏绣棠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又看向阿青。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了最简单的一句:“务必小心。”
谢知遥点了点头,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微凉的手指。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那触感短暂却有力。
“放心。”他看着她,眼神坚定,“一切按计划行事。你在此,等我们好消息。”
阿青也微微躬身,无声一礼,眼中是绝对的冷静与决绝。
苏绣棠回握住谢知遥的手,力道很轻,却异常坚定:“我在此,备好酒,等你们……凯旋。”
没有再多的话语。谢知遥松开手,对阿青示意了一下,两人转身,身影很快没入密道的黑暗中。石室里,只剩下她一人,和那盏不知疲倦燃烧的长明灯。
她重新走到窗隙前,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和漫长的夜色,投向了东南方向,那片名为十里坡的矮丘。
夜风似乎更凉了些。
她拢了拢披风,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腰间那半块冰凉的、染过血的玉佩。玉佩粗糙的边缘硌着指腹,带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