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书房窗棂上糊着的素白窗纸,将室内染成一片朦胧的、带着灰调的乳白。
那光不像午后的阳光那般炽烈分明,也不像暮色那般昏黄暧昧,它清清浅浅的,仿佛掺了水,均匀地洒在紫檀木书案的桌面,洒在摊开的素笺舆图上,洒在那只盛放着两个空香囊锦袋的白玉浅盘边缘,给所有物事都镀上了一层柔软的、没有温度的光晕。
苏绣棠坐在书案后,身上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素面杭绸褙子,料子轻薄,几乎没有什么纹饰,只有袖口处用淡青色的丝线绣了几枝疏落的绿萼梅,梅花瓣细如米粒,不细看几乎瞧不出来。长发没有梳成繁复的发髻,只用一根通透的青玉簪子松松地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她微微前倾的姿势,在脸颊旁投下浅浅的阴影。
她的脸上没有施任何脂粉,肤色在晨光里显得过分白皙,甚至能看清眼皮上淡青色的血管。眼下仍有熬夜留下的痕迹,可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像两口被晨露洗过的深潭,清澈,平静,潭底映着书案上那些纷乱的线条与符号,也映着一片沉静的思量。
她的指尖,悬在摊开的京城简图上方。
简图是临时绘制的,只勾勒了内城的大致轮廓和主要街道。几个关键的位置用炭笔做了醒目的标记——代表定北侯府所在崇仁坊的黑点,代表城南别院的小圈,代表“如意斋”所在棋盘街的三角,代表西市萨阿达铺子位置的叉,还有……代表皇城区域,被特别用朱砂勾勒出的一个不规则的方块。
而在皇城那个方块里,靠近西侧边缘,又用更细的炭笔,点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墨点。
旁边用极小的字标注着:“小顺子,长春宫杂役,左手小指残,眉间痣”。
在那墨点不远处,另一个稍大些的墨点旁则标注着:“静妃,长春宫主位”。
两个墨点之间,苏绣棠用炭笔画了一条极细的、若有若无的虚线。
虚线的旁边,放着那只白玉浅盘。盘中的两个锦袋——淡紫色的和鹅黄色的——已经被拆解开来,里面的香料被取走查验,只剩下空空的、绣工精美的锦缎外壳,像两具被掏空了内脏的、华丽的蝶蜕,静静躺在温润的玉质盘底。
苏绣棠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那两个空锦袋上。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坐在书案另一侧的谢知遥。
谢知遥今日换了一身深灰色的云纹直身,料子是常见的杭绸,纹样低调,腰间只束了一条普通的墨色丝绦,没有佩玉,也没有悬剑。头发用同色的发带束起,脸上神情平静,只是眼底深处同样有着思虑的痕迹。他手中拿着一份刚送来的、关于昨日宫宴后各府反应的简录,却没有在看,目光同样落在书案上那幅简图和玉盘上。
“我们之前,”苏绣棠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晨光里显得有些空灵,却字字清晰,“或许陷入了一个误区。”
谢知遥抬眼看向她。
苏绣棠的指尖,轻轻点在玉盘中那个淡紫色的锦袋上:“我们一直在思索,静妃娘娘赠我此香囊,究竟是何意图?是示好?是拉拢?还是……暗藏祸心?”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将那柔软的锦袋按得凹陷下去:“我们所有的推测,都建立在‘静妃知情且主导’这个前提上。可若……”
她顿了顿,手指移开,悬在代表小顺子的那个墨点上方:
“若这个前提,根本就是错的呢?”
谢知遥的眼神微微一凝。
“谁能轻易在静妃娘娘赏赐之物中动手脚?”苏绣棠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谁能接触到宫中专供的、调配好的安神香料?谁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幻梦藤’这等稀有诡谲之物,研磨得如此细微,均匀掺入其中,而不被察觉?”
她的目光从谢知遥脸上移开,重新落回简图,落在那条连接小顺子和静妃的虚线上:
“内务府掌管宫中用度采买,自然有可能。但内务府人多眼杂,手续繁琐,要在送往各宫的定例香料中做长久的手脚,风险太大。”
她的指尖,缓缓移向小顺子那个墨点:
“还有一种人……那些能频繁接近、甚至经手各宫物品的,最底层的、不起眼的杂役太监。”
谢知遥的眉头缓缓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恍然,随即又被更深的思虑取代:“小顺子半年前调入长春宫,做的就是传递、跑腿的杂役。他确实有机会接触宫中流通的各类物品,包括……各宫主子赏赐出去的东西。”
“不止是机会。”苏绣棠的指尖在那墨点上轻轻画了个圈,“他左手残缺,却能从一个无关紧要的司苑局花匠,调入长春宫这等要紧地方,即便只是杂役,也必是走了门路,或有‘过人之处’。而这‘过人之处’,或许就是……他能为某些人,办某些寻常人办不了的事。”
书房里安静下来。
窗外的晨光又明亮了些,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窗棂清晰的菱形格影。远处隐约传来街市的叫卖声,车马声,新的一天已然开始。
“需要验证。”谢知遥放下手中的简录,声音沉稳,“验证‘幻梦藤’的源头,验证小顺子是否真有能力、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东西。”
苏绣棠点了点头:“双管齐下。我去查‘幻梦藤’在京城可能的流通渠道。你……”她看向谢知遥,“能否安排可靠人手,设法在宫人轮休出宫时,盯住小顺子?不必跟得太紧,只需观察他出宫后的行踪,接触何人,去往何处。若有异常,立刻回报。”
谢知遥没有丝毫犹豫:“可以。冯公公那边有些可靠的旧识,对宫中轮休规矩和底层太监常去的落脚点了如指掌。我这就去安排。”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起身。
谢知遥匆匆离去,布置盯梢事宜。
苏绣棠则回到内室,换了一身更便于外出的衣裳——依旧是素净的颜色,料子中等,像寻常殷实人家的女眷。她略施薄粉,遮住眼下的倦色,发髻也梳得规整些,戴上一顶边缘垂着轻纱的帷帽。
辰时三刻,她带着一名扮作丫鬟的锦鳞卫女子,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离开了城南别院。
马车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最终停在城西靠近金城坊的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上。
这里并非主要商业区,铺面不多,但都很有些年头。苏绣棠的目标,是一家名为“清韵斋”的老字号香料铺。
铺子门面不大,黑漆招牌上的金字已经有些黯淡。推开厚重的榆木门板,一股极其复杂却层次分明的香气便扑面而来。不是西市那种浓烈混杂的异域风味,也不是宫中那种精致却略显刻板的复合香气,而是一种更沉静、更醇厚、仿佛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属于草木精华本身的馥郁。
铺内光线柔和,靠墙是顶天立地的多宝格药柜,一个个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写着各种香料药材的名称。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柜台,台面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映出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柜台后,一位穿着半旧栗色绸衫、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戴着玳瑁边的眼镜,用一杆极其精巧的铜秤,仔细称量着一些深褐色的树脂块。
听到门响,老者抬起头,透过眼镜片望过来,眼神温和而精明。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尖和指甲缝里残留着经年累月沾染香料留下的、洗不去的淡淡颜色。
“客人想寻些什么香料?”老者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吐字清晰。
苏绣棠走到柜台前,隔着轻纱,目光扫过柜台上那些盛放在洁白瓷碟里的香料样品——颜色各异的粉末,形态奇特的根茎,晶莹剔透的树脂,还有晒干的花朵和叶片。她轻轻摘下半边帷帽的纱帘,露出清丽而平静的面容。
“掌柜的,我想配一味安神的香。”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江南口音特有的软糯,“家中长辈近来睡眠不安,听闻京城‘清韵斋’的香料最是正宗,特来请教。”
老掌柜放下手中的铜秤,脸上露出生意人惯有的、却又不过分热络的笑容:“小姐客气了。安神的香方众多,不知府上长辈是何种情形?是心绪不宁,还是惊悸多梦?抑或是年老体虚,神思倦怠?”
苏绣棠故作沉吟:“似是心绪浮动,难以安寝,白日里也常觉神思涣散,记性也不如从前了。”
老掌柜点了点头,从柜台下取出几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分别让苏绣棠嗅闻:“这是上好的龙脑,清心开窍;这是陈年的苏合香,通窍安神;这是甘松,解郁醒脾;这是柏子仁,养心安神……”
他一一介绍着,如数家珍。
苏绣棠仔细嗅闻,时而点头,时而微微蹙眉,似乎不太满意。待老掌柜介绍完一轮常见的安神香料,她才状似无意地开口:“掌柜的,这些香料都是极好的。只是……我曾听一位游方的郎中提及,南疆有些特殊药材,于安神定惊有奇效,不知您这里可有类似之物?”
老掌柜闻言,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他重新戴上眼镜,仔细打量了苏绣棠一眼,笑容淡了些,语气却依旧客气:“小姐说笑了。南疆湿热,多产瘴疠之物,虽有少数可入药,但性多猛烈诡谲,稍有不慎反受其害,岂是能随便掺入安神香中的?小店做的都是正经生意,断不敢售卖那些来历不明、药性难测的东西。”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关系,又暗示了对那些“特殊药材”的了解和忌讳。
苏绣棠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与恍然:“原来如此,是民女孤陋寡闻了。只是那郎中说得神乎其神,提及一种名‘幻梦’的藤蔓花粉,说是安神妙品……”
“幻梦藤”三个字一出口,老掌柜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顿住了。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苏绣棠,这一次,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与探究。他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接话,只是沉默了片刻。
铺子里很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还有香料柜里散发出的、沉静的幽香。
许久,老掌柜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低了些:“小姐……是从何处听闻此物的?”
苏绣棠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略带好奇与无知的神情:“就是那位游方郎中随口一提,说得玄乎,民女便记下了。怎么,掌柜的识得此物?”
老掌柜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身从身后的多宝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密封严实的锡罐。他没有打开,只是将锡罐放在柜台上,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罐壁,仿佛在斟酌词句。
“幻梦藤……”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三个字的分量,“此物……确产自南疆深山老林,其花夜间开放,花粉有异香,微量使用,配合得当,确有安神舒郁之效。但……”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苏绣棠,眼神里带着一种行业老手特有的、洞悉世情的告诫:
“但此物药性特殊,极易使人产生依赖,更忌与某些特定熏香同用。本朝太医院早有明令,严控其流通使用。寻常药铺、香料铺,是绝不敢沾手的。”
苏绣棠适时地露出惊讶与后怕的神情:“竟是这样……多谢掌柜的提点。”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好奇地问:“那……京城之中,可还有人能用此物?莫非只有宫中……”
老掌柜的眼神再次闪烁了一下。他左右看了看——铺子里除了他们,只有苏绣棠带来的“丫鬟”安静地站在门边。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是耳语:
“小姐既问起,老夫便多说一句。据老夫所知,近半年来,除了太医署按例领取少许用于研制麻沸散之外,内务府采办处,只额外申领过一次‘幻梦藤’。”
苏绣棠的心跳,微微加快。
“何时?为何?”她的声音也下意识地放轻了。
“约莫……四个月前。”老掌柜的指尖在柜台上无意识地划了一下,“理由是……‘奉静妃娘娘宫中令,试制安神新香’。”
静妃宫中令!
苏绣棠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
“批条……”她轻声问,“可有凭证?”
老掌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内务府领取管制药材,需有宫中主位印信批条。那次……确是有长春宫的印信。但……”他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宫中的事,谁说得清呢?印信是真,但下令人……未必就是宫里的主子。”
这话说得极其隐晦,却又再明白不过。
印信可能是真的,但使用印信的人,可能并非静妃本人,或是被人蒙蔽,或是……被人利用。
苏绣棠没有再追问。她向老掌柜道了谢,选购了几样寻常的安神香料,付了银钱,便带着“丫鬟”离开了“清韵斋”。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帷帽的轻纱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容。
她的脑中,飞快地整合着信息。
小顺子,半年前调入长春宫。
幻梦藤,四个月前通过长春宫印信,由内务府领取。
时间上,小顺子完全有可能经手,甚至参与。
但印信从何而来?是他伪造?盗用?还是……另有其人授意?
线索似乎清晰了些,却又绕回了原点——那个隐藏在深处,能驱使小顺子,能接触到或仿造宫印的“神秘人”。
就在她沉思之际,马车微微一顿,停了下来。
车帘被轻轻挑起一角,扮作车夫的锦鳞卫低声道:“姑娘,阿青队长传来消息,有发现。”
苏绣棠精神一振:“说。”
“队长盯上了小顺子。今日是他轮休,巳时初刻出的宫。他没有回太监们常聚的下处,而是在城里绕了好几圈,最后进了安定坊附近一家名为‘听松阁’的茶楼后院。队长跟了进去,听到他在后院一间静室里,与一个声音尖细似也是内侍的男子密谈。”
“听到了什么?”苏绣棠的声音沉静。
“那男子语气倨傲,对小顺子说:‘……东西已送到,那位很满意……让你加紧办的事,莫要懈怠……长春宫里的动静,尤其是五殿下与那位江南来的苏姑娘之间的往来,需及时上报……’小顺子对那人极为恭敬,称其为‘干爹’。”
干爹!
苏绣棠的眼中,寒光一闪。
在宫中,低阶太监认高阶太监为“干爹”,是极为常见的依附关系。这“干爹”的地位,必然不低。
“还有吗?”
“队长趁那‘干爹’离开时,用特制药粉沾染了他拂过的门帘,留下了其衣料上独特的熏香气味。队长说,那是一种很高级的、似檀非檀、似沉非沉的宫内熏香,绝非寻常太监能用。另外……”车夫顿了顿,“队长正欲进一步探查时,茶楼外突然出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生面孔,似在搜寻什么。队长当机立断,已安全撤离,正在返回途中。”
苏绣棠缓缓靠回车壁。
车内光线昏暗,只有从帘缝漏进的、细碎的光斑,在她月白色的衣襟上跳动。
干爹。
高级熏香。
索要长春宫动向,特别是五皇子与她的往来。
小顺子背后的人,终于露出了一角衣袍。
而幻梦藤通过静妃宫印领取,静妃可能并不知情……这一切,似乎都能串起来了。
有人,利用了小顺子在长春宫的职务之便,可能伪造或盗用了宫印,领取了“幻梦藤”,又通过小顺子或其他途径,将动了手脚的香料,混入了静妃赏赐的香囊之中。
目的呢?
是针对她苏绣棠?还是……针对静妃?抑或是,一石二鸟?
而那“干爹”,能使用高级熏香,在宫中有根基,能驱使眼线,其背后……是否连着二皇子?还是……另有其人?
马车继续前行,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苏绣棠闭上眼,将所有线索在脑中一一铺开,排列,连接。
小顺子。幻梦藤。宫印。干爹。高级熏香。长春宫动向。
这些散落的点,正在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慢慢串联起来。
虽然迷雾依旧浓重,但至少,她已经开始触摸到那隐藏在迷雾深处的、轮廓模糊的棋手了。
“查。”她轻声开口,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静,“集中人手,查那个使用特殊高级熏香的‘干爹’,究竟是谁。”
车帘外,传来车夫低低的应诺声。
马车驶入渐深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