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芙心里百感交集,她有多久没见过她那渣爹了?三年?四年?
她起身:“陪我去换身衣服。”
前厅里,柳氏一直赔着笑脸,坐在顾邈身边,表情唯唯诺诺;顾邈咳了几声,对林战坐在主位、给他坐客位有点不满,心里骂了顾芙一顿,好好一个山庄,怎么让一个夜狼下人给坐大了?
他正想骂几句,可抬眼与林战对上目光,却不自主打个激灵,见其目光锐利如刀,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战锋利扫视厅内一眼,又自顾洗杯、泡茶:“顾老爷,请喝茶。”
林战没有站起来,而是他身边的严松端起两杯热茶,放在顾邈的案边,柳氏马上满面春风,殷勤起身:“我来、我来……”
顾邈本来想制止,可柳氏已经起身,他也就不出声,端坐在客位上。喝了口茶,抿一抿,眉宇略抬,是芙蓉山庄自己的冻顶龙井?
陈琤在芙蓉山庄种龙井,这几年也是风生水起,他不是不知道。又想到方才一路进来,佃农勤恳、小厮丫头礼仪周正,管事家仆做事井然有序,整座山庄欣欣向荣、气氛和谐,再加上远处山头那座水车、四通八达的水渠……别说这几年,即使是全盛时期的玉峰山庄,都不一定有这样的格局。
他暗暗吃惊,陈琤固然有本事,但如没有顾芙的先见之明,修水车、收难民,扬州百姓也不会对顾芙和芙蓉山庄这般看重。
他叹了口气,自己终究是短视了,陈琬的气度与学识,都在顾芙身上得到承传;反观顾莳,勤恳有余,可天资上终究有限;这偷偷瞄了一眼柳氏,心里感叹。
“听说林公子不远千里,把芙儿救回来,实乃忠仆,难得你一片赤诚之心,辛苦了。”
林战看了顾邈一眼:“芙儿是我的人,我们夜狼人对自己的女人,绝不会弃之不顾。”
顾邈突然有被冒犯的感觉,一张脸**起来;他本来还想压压林战,要他不要以恩挟主,想不到他竟然一句“芙儿是我的女人”,把他惊得够呛。
“你说什么?”他吹胡子瞪眼:“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我顾邈的女儿何时与人说媒?她可是我顾家的嫡长女,将来夫婿是要入赘的,怎么就变成你的女人!你这刁──总之你不要乱说。”
林战只冷冷抬眼,顾邈就不敢说下去。
柳氏缩在一旁,什么话都不敢讲;顾芙现在不只是大晋第一女探花郎,还可能是未来皇帝的救命恩人,大家都说顾芙要一步登天了,有人说五殿下早看上顾芙……别说惊的她下巴要掉,简直吓得胆都要蹦出来。
早知世道如此,顾芙有这般际遇,柳氏根本不敢和她叫板,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顾芙穿过长廊走过来,一路皱着眉,才到前厅要跨过门槛,严松紧急走了过来,递给顾芙一封书信:“大小姐,这是扬州府送来的。”
顾邈见到顾芙本来已经要出声,但听到扬州府来信,立刻就闭了嘴。
信上无家徽、无标志,更没落款,顾芙狐疑,等打开一看,上头只有四句话──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看那字迹顾芙差点踉跄,是赶到她面前的林战将她扶住。
她眼眶湿润,有多久没见到老师的字迹了,她顿时激动难当。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描述有只狐狸在岸边不快不慢地走着,而女子在对岸唱歌,担心远去的良人缺少衣服。
公孙卓的意思,是知道她此刻一定忧心忡忡,但仍要她如彼岸狐狸,耐心观望……
公孙先生老师如父,就想着将乱局为学生收拾好,让她静待消息。
“没事吧?”林战关心的问。
顾芙摇头:“是老师。”
一听是公孙卓的来信,顾邈和柳氏挺起背脊,更是表情复杂,他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感受顾芙在朝堂上的地位。
她人在家中悠闲,而已经掌管扬州府的公孙卓,还不忘写信给她……
顾芙不避讳渣爹,公然牵着林战就往厅内走来,顾邈见两人牵着的手,眉头又皱起来。
“芙儿,光天化日,这成何体统?”
见顾邈目光看着她和林战牵着的手,她笑了一声:“牵个手你就这么大惊小怪,我和林战在五殿下面前都亲嘴了呢!”
“你──”
顾邈闻言几乎暴目,手指顾芙:“孽障,你是我顾家嫡女,将来是要找夫婿入赘继承家业,怎么可以──”
“找入赘夫婿继承家业?”顾芙坐下来,直接喝了林战方才喝过的茶:“请问玉峰山庄庄主,别说我已经被你赶出来,就是此刻你还有什么家业可以给我继承?”
“顾芙!”
“你们父女别吵啊。”柳氏又想当老好人:“芙儿,你爹也是关心你,再怎么说你也是大晋第一女探花郎,找个、找个夜狼奴隶当……”
“你也知道我是大晋第一女探花郎,那我的婚事有你指手画脚的余地?”
顾芙见到柳氏就有气,她竟然还敢在她面前说林战,简直忘了她踩在谁的土地上。
柳氏被堵得脸色一阵红一阵青,顾芙看都懒得看她,又对顾邈冷哼一声:“我不是让顾莳回去告诉你,好好在扬州城待着,为什么又跑过来?”
顾邈脸色尴尬内疚,表情十分复杂,最后还是柳氏开口:“芙儿,你爹这几个月担心你担心得紧,每晚都没睡好,就想赶紧来看看你……”
有了柳氏开场,顾邈就容易接话,感叹道:“想不到你娘的山庄,你整治得这么好。”
“当然,没娘没爹的人总得靠自己,不,我还有林战可以靠;来的时候看到山上那水车了吧?没有你们口中的夜狼奴隶,去年江南就会淹成一片。”
她锐眼瞪向林氏:“还有,林战与五殿下共同击退羯人有功,殿下正要指派军务给他,若让五殿下听到你们再喊林战奴隶,小心军法处置。”顾芙重重把茶杯放在桌上。
顾邈:……
“是是是。”柳氏笑道:“林、林总管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当然芙儿也是,瞧瞧这里也是风水宝地,地灵人杰……”
“行了。”顾芙很想去书房回信给公孙卓,不耐烦道:“你们来找我究竟什么事?”
柳氏眼珠子转了转:“芙儿这次立了大功,恐怕是要当大官──”
“北边逃了多少官员南下?”顾邈直接打断柳氏的话:“平康帝……还能回朝吗?”
顾芙低头泯茶,顾邈这样问,相信所有大晋官员也都会这样问,这攸关他们要怎么站位,如何行事?不过看过平康帝在鞑靼人面前的孬样,顾芙心里已经彻底唾弃他,不过她不能说。
“最近下来的官员应该是最后一波了,其他还想来的恐怕也没办法。”
厅里陷入片刻沉默,顾邈又道:“听闻扬州城里,你的老师公孙卓已经迎回五殿下,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朝廷可能不久就会重组起来……”
“嗯。”
“此刻正是为国效力的时候,你身子养好之后,就赶紧去找你的老师──”
“爹。”顾芙此刻正色看着他:“不是我不尊重你,相信顾莳回去已经告诉过你我的看法,这几天也没少人去刺探你吧?”
顾邈:……
柳氏心想就是来人快把门槛给踏穿了,才知道顾芙如今如此显赫……
“我的事老师自会安排,你们不用管,更不能管。”顾芙语气严厉,她见了这两人就有气;可想想顾邈亲自上门,也算拉下长辈的脸给她道歉,她老绷着脸,到时等新朝廷整起来,她还没上朝,就先被谏官弹劾。
最后她转向林战:“晚饭备下了吗?”
“还没,想吃什么,我让范大婶准备。”
“都行,多做一道荤食,爹和柳氏晚上留下来吃饭,窖里的酒开一坛上来。”
顾邈的脸终于缓和了一点,距离晚饭还有一点时间:“我去看看琬娘留下来的山庄。”
顾芙点头,喊范顺给顾邈领路。
柳氏不好和顾邈一起走,身份实在尴尬,就只能老实待在前厅。顾芙不想跟她应酬,起身叫润玉带她去厢房休息,自己就想往书房走。
谁知柳氏忍不住:“芙儿等一等。”
柳氏将玉峰山庄的事说出来,说茶田都被烧了,家里被掠劫一空,家仆死的死散的散,还哭着说:“我和你大哥没什么,以前那些日子也是这样苦过来,就是摆个豆腐摊也能过日子,可是你爹不能这样啊!他一时受不了,病了好几场,都瘦了不少……”
看着逐渐远去的顾邈背影,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顾芙冷声打断她:“山庄里的地契银票带没带出来?”
柳氏摇头,顾芙心里亮如明镜,这对夫妻藏着掖着,当她没回去过?要不是她摸过渣爹房间里的暗格,差点就被骗过去。
不过就算带出来也没用,如今整个流州地界都是胡人的,地契跟废纸一样。
他们是想住进芙蓉山庄。
果然,柳氏走过来,“咚”一声跪了下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芙儿,以前在山庄都是我不对,我穷太久了,攀上你爹这高枝就得意了;当家了那么些年,才知道理家不易!我本身就是贱命,是我对不住你和你爹,你可以不原谅我,但能不能看在你爹身体不好的分上,还有你大哥是真心对你好……你爹脾气倔,老了,你哥没有你有本事……银子是花一天少一天,要不是陈少爷,我们……”
柳氏拿着帕子,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