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秋末,赣南的雾来得特别早。
驴友陈明背着六十升登山包,独自从大余县城往梅关古道走。他是南昌来的美术教师,专程来看张九龄开凿的这条唐代驿道。黄昏时分,雾气已经像陈年的宣纸,一层层洇透了整条山谷。
路是青石板铺的,被无数朝代的人马踩得中间凹陷,边缘生着墨绿的苔藓。陈明数到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级台阶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哒、哒、哒”的声音。
是马蹄。
他下意识往路边让了让,回头看去——雾浓得化不开,什么也没有。可马蹄声越来越清晰,夹杂着车轴吱呀作响,还有隐约的人语,用的是他听不懂的古音。
陈明的后颈汗毛竖了起来。他加快脚步,想在天黑前赶到前方的驿站遗址。这时,右侧崖壁忽然泛起了幽青的光。
石头上浮现出字迹,像有人用蘸了磷火的笔,一笔一画正在书写:
“梅花开未开,北客何时回。”
字是行书,飘逸中带着沉郁的力道。陈明屏住呼吸,这分明是苏轼的笔迹!他读过现存梅关石刻,苏轼《过大庾岭》的原句是“梅花开已尽,北客归不归”。眼前这版,却是从未见过的初稿。
崖壁上的光开始流动,更多诗句显现:
“瘴云遮日短,寒雨锁山危。”
“此去无多路,余生有尽时。”
最后两句让陈明打了个寒颤。太悲观了,简直像是绝命诗。史载苏轼过梅岭时虽遭贬谪,却仍有“日啖荔枝三百颗”的豁达,怎会写出如此绝望的句子?
雾气忽然变成了淡紫色。
马蹄声在他耳边炸响,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撞上他。陈明猛地蹲下,一阵阴风贴着头皮刮过,他闻到浓烈的汗味、皮革味,还有一种腐朽的甜腥气——像是久病之人的气息。
“幻觉,都是幻觉。”他喃喃自语,用力掐自己的虎口。
崖壁上的诗开始融化。不是消失,而是像墨迹遇水那样晕开、变形,重新组合成另一段文字:
“绍圣元年十月廿三,余过此岭,肺疾大作,咯血数升。自忖难至儋州,故题诗于壁。若得同路者见之,烦告子由:兄今去矣,勿悲。”
陈明的血液几乎凝固。历史记载苏轼绍圣元年九月过梅岭,十月已在惠州,时间地点都对不上。但这首诗……这份临终嘱托……
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雾气,照在崖壁上。陈明这才看见,那些字迹下方,石纹天然形成一个蜷缩的人形阴影,像有人曾背靠石壁缓缓滑坐在地。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触碰那片阴影。
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上脊椎。同时,他“看见”了:
一个清瘦的老人蜷在石壁下,裹着单薄的官袍,咳出的血在青石上绽开暗红的花。老人颤抖着从行囊里取出半块墨,用唾液化开,以指为笔,在石壁上写下那四句诗。写完后,他望着岭南方向,低声说:“子由,对不住了……”
幻象破碎。
陈明瘫坐在地,大口喘气。他终于明白自己遇见了什么——这不是普通的鬼魂,而是一段被时间遗忘的“真实”:苏轼确实曾在此病危,写下绝命诗,但不知为何又撑了过去。康复后,他或许觉得此诗太过绝望,于是重刻了更豁达的版本。而初稿,连同那个濒死的夜晚,被梅岭的山灵吞进了石壁深处。
马蹄声又响起了,这次是从前方传来。雾气里浮现出一队模糊的人影,簇拥着一顶简易轿子。轿帘掀开一角,露出那张他只在画里见过的脸——比幻象中稍年轻些,但眉宇间是同样的疲惫。
苏轼转头,视线竟与陈明对上了。
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像是感谢有人终于听见了他九百年前的遗言。然后轿帘落下,队伍缓缓消失在雾中。
崖壁上的光彻底熄灭。
陈明在石壁前坐到天亮。晨光中,他发现那片人形阴影处的苔藓,颜色确实比其他地方深些,暗红暗红的。
回到南昌后,陈明查遍了所有苏轼年谱和岭南地方志。在一本明代残本的眉批里,他找到一行小字:“东坡过梅岭,曾染瘴疠,几殆。夜半忽愈,人谓山神护之。”
他没有把那晚的经历告诉任何人,只是开始临摹苏轼的书法。奇怪的是,每当写到“余生有尽时”这一句,他的笔触总会不自觉地颤抖,仿佛有另一个人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借他的腕,一遍遍书写那个被遗忘的黄昏。
有时深夜练字,他会听见极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近及远,最终消散在南方的群山之间。这时他总会停下笔,对着虚空轻声说:“放心吧,他后来活到了北归。”
窗外的风似乎就会温柔一些。
梅岭的石壁依然矗立,游客们拍照、拓印、诵读着那首众所周知的诗。只有少数特别敏锐的人会发现,在某个月夜,当雾气与月光以特定角度交织时,崖壁上会短暂浮现出另一首诗的字影——比现存石刻更加瘦硬,更加苍凉,像一道永远不会完全愈合的伤口,在石头的记忆里,轻声吟唱着生命的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