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布衣 第249章 望江楼会

州府，望江楼。

三层临江的木楼，飞檐斗拱，是宜州府最有名的酒楼兼风雅之地，向来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贾设宴议事之所。今日，楼外车马簇拥，楼内更是冠盖云集。宜州府稍有头脸的商号东家、行会首领，几乎尽数到场。

三楼最大的雅间“观澜阁”内，数十张黄花梨木椅按资历、实力排开，坐满了人。主位空悬，其下左右首座，分别坐着四海商会的会长沈万金，以及万通号的东家钱不吝。周氏布行的东家周茂才坐在稍次的位置。空气中弥漫着上等茶香与点心甜腻的气息，但更浓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凝重与审视。

林逸带着明轩，在侍者引领下步入阁中。他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衫，腰间只系一枚青玉佩，看似随意，却自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他一出现，阁内嗡嗡的议论声为之一静，数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毫不掩饰的敌意，也有少数隐晦的同情或观望。

“林东家来了，请坐。”沈万金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面团团一张脸，笑起来眼睛眯成缝，声音圆滑，指了指末尾一个空位。

那位置靠近门口，离主位最远，显然是刻意安排的下马威。

林逸脚步微顿，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并未立刻去坐，而是对着沈万金、钱不吝等人拱手一礼：“沈会长，钱东家，周东家，诸位前辈，林某有礼了。来得稍迟，还请见谅。”

“哪里哪里，林东家新贵事忙，理解，理解。”沈万金笑着，却无起身相迎之意。

钱不吝是个干瘦老头，三角眼耷拉着，哼了一声，没说话。周茂才则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林逸也不在意，径直走到那末座坐下。明轩垂手立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但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人差不多齐了。”沈万金清了清嗓子，端起茶盏，“今日请诸位贤达前来，一是共商朝廷加征‘平虏捐’之事，此乃国事，我等商贾虽处江湖之远，亦当尽忠君报国之心；二来嘛，也是借这个机会，大家聚一聚，联络联络感情，互通有无。近来州府商界，颇有些新人新事，热闹得紧啊。”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林逸一眼。

立刻有人接话：“沈会长说的是。朝廷有难，我等自当慷慨解囊。只是这‘捐’多少，如何‘捐’，总得有个章程，不能乱了行市，苦乐不均啊。”说话的是个粮商，眼神不时瞥向林逸。

“王掌柜所言极是。”钱不吝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依老夫看，就按各家商号去岁营收，摊派份额，公平合理。有些生意做得大、赚得多的，自然该多出些力。”他目光如针，刺向林逸。

周茂才也阴恻恻道：“是啊，听说林氏商号日进斗金，那‘火锅’、‘快报’，还有新弄的什么‘官造坊’，可是风光无限。这平虏捐，林东家想必不会落后于人吧？”

矛头瞬间指向林逸。阁内众人神色各异，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谁不知道林逸崛起太快，动了多少人的利益？四海商会牵头，万通号、周氏附和，这是要联手逼宫，既要林逸大出血，更要打压他的势头，甚至可能借“捐”之名，行吞并或驱逐之实。

林逸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啜饮一口，这才抬眼，看向沈万金：“沈会长，这平虏捐，不知州府可有明文章程？摊派比例几何？由谁核定各家营收？款项又由谁收取、监管、上交朝廷？”

他一连数问，条理清晰，声音不大，却让阁内一静。众人这才想起，这林逸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黑风山脉的事迹虽未广传，但在顶层圈子也有风声，此子手段厉害，背后似乎还有那位闲散王爷的影子。

沈万金笑容不变：“章程嘛，知府大人已有初步意向，交由户房孙主事统筹。具体细则，今日正要与诸位商议。至于核定营收，自然是以各商号账目为准，由孙主事会同各行会核查。款项嘛，先统一收至府库，再由府衙上缴。”他顿了顿，“林东家年轻，可能不知，这为国分忧，讲的是心意，太过计较细枝末节，恐伤和气，也显得……格局小了。”

一顶“格局小”的大帽子轻飘飘扣了下来。

林逸放下茶杯，淡淡道：“沈会长此言差矣。为国分忧，林某义不容辞。正因事关重大，才需章程分明，流程清晰，以免中间出了纰漏，好心办了坏事，辜负朝廷信任，也寒了诸位同行的爱国之心。若只因林某问得仔细，便算格局小，那林某也无话可说。”

他语气平和，却寸步不让，暗指可能有人中饱私囊，将了沈万金一军。

沈万金脸上笑容微微一僵。钱不吝冷哼一声：“巧言令色！那你说，该如何办？”

“很简单。”林逸环视众人，“第一，请知府衙门出具正式公文，明确摊派依据（可按行业、规模、利润综合考量）、比例上限、缴纳期限。第二，成立‘平虏捐监理会’，由在座诸位推举德高望重、诚信守法的前辈，与户房共同监督款项收取、登记、上缴，账目定期公示。第三，捐款自愿，量力而行，鼓励多捐，但不得以捐逼捐，影响商号正常经营。”

他提出的三条，合情合理，尤其是“监理会”和“账目公示”，直接戳中了一些人想趁机浑水摸鱼或打压异己的心思。不少中小商号东家眼睛一亮，他们最怕的就是被巨头联手，以捐款之名行盘剥之实。

“荒谬！”周茂才拍案而起，“朝廷急务，哪有时间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统一摊派，限期缴纳，才是正理！林逸，你百般推诿，是不是不想捐？还是你那商号营收有鬼，怕查账？”

图穷匕见，直接上升到攻击商号信誉。

阁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林逸看着周茂才，忽然笑了：“周东家，林氏商号所有经营，皆依法纳税，账目清晰可查。至于怕查账……”他话锋一转，“倒是听闻周氏布行上月从南边进来的那批湖缎，似乎通关文书有些含糊，市价也比行情低了足足两成，不知这其中，可有需要‘仔细查查’的关节？”

周茂才脸色骤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你……你血口喷人！”

林逸不再理他，转向沈万金：“沈会长，捐款章程，林某建议可慢慢商议，力求公允。但另有一事，林某倒想请教诸位前辈。”

他站起身，从明轩手中接过一份文书副本，正是那“宜州官造第三坊”的特许文书。“林某不才，蒙朝廷与知府大人信重，授予此‘官造坊’资格，专为朝廷修补、打造军械。此乃皇差，亦是林某报效国家之途。近日却听闻，州府内对此颇有微词，甚至有人意图阻挠。林某不解，为国出力，何错之有？难道有人不愿看到朝廷军械充足，边关稳固吗？”

他声音陡然提高，最后一问，犹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阻挠皇差，破坏军需，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

沈万金、钱不吝等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们确实在暗中活动，想利用州府内部关系，拖延或搅黄林逸的官造坊资格，釜底抽薪。没想到林逸不仅知道了，还敢在如此公开场合，直接撕破脸，把问题上升到“妨碍军国大事”的高度！

“林东家言重了！”沈万金急忙道，“官造坊之事，乃朝廷决策，我等商贾，岂敢妄议？定是些小人谣言，中伤林东家，也挑拨我等关系！”

“哦？谣言？”林逸步步紧逼，“那请问沈会长，今日会后，可否请孙主事当众澄清，官造坊一事，州府绝无阻碍之意？也好安林某之心，更安朝廷之心。”

沈万金额头微微见汗，骑虎难下。他确实买通了户房孙主事给林逸下绊子，但此刻若当众否认，事后孙主事那边如何交代？若承认……那岂不是坐实了阻挠军需？

就在气氛僵持，沈万金进退维谷之际，雅间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伴随着脚步声。

“哈哈，好热闹啊！本王来迟，诸位海涵！”

门帘一挑，一身常服、面带微笑的赵恒，竟在两名随从陪同下，走了进来！

阁内所有人，包括沈万金、钱不吝，全都惊得站了起来，慌忙躬身行礼：“参见郡王爷！”

赵恒怎么会来？！这种商贾议事，他一个郡王，即便是闲散王爷，也极少亲自参与！

赵恒虚抬了抬手：“不必多礼，本王今日是受王副监丞所托，来看看我宜州‘官造坊’的进展，顺道路过，听闻诸位贤达在此商议报国大事，便来听听。”他说着，目光自然落在林逸身上，和煦道：“林坊主，你那官造坊的样品，兵部王郎中颇为赞许，还托本王勉励你，好好做，朝廷不会亏待实干之人。”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如同定海神针！

兵部郎中赞许！郡王爷亲自勉励！“官造坊”之事，板上钉钉，谁还敢阻挠？！

沈万金等人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他们这才明白，林逸背后站的，不仅仅是郡王，很可能已经搭上了兵部的线！

“多谢王爷勉励！多谢朝廷信重！林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林逸躬身，声音洪亮。

赵恒点点头，又看向沈万金：“沈会长，你们商议得如何了？平虏捐是好事，但也要如林坊主所言，章程清楚，公正透明，莫要寒了商家的报国之心。此事，本王也会向知府提一提。”

沈万金腿一软，差点跪下，连声道：“王爷教诲的是！我等定当……定当妥善商议，公正透明！”

赵恒不再多言，仿佛真的只是路过，对众人点点头，便带着随从离去。来去如风，却彻底改变了阁内的力量对比。

赵恒走后，阁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逸身上，但已截然不同。之前的轻视、敌意，此刻大多化为了深深的忌惮、震惊，甚至还有一丝讨好。

林逸缓缓坐回座位，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望江楼外，江水滔滔。

楼内，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