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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卿苏醒的那一日，京城飘起了细雪。
那是冬日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如同天地为这座劫后余生的古城披上一层素衣。周玄机推开窗，看着雪花静静落在院中老树的枯枝上，又转过头，看向床榻上缓缓睁开眼睛的女子。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静止。
白素卿的眼神初时还有些茫然，如同从一个漫长的梦中醒来。她的目光在周玄机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熟悉的房间，最后落回他眼中。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渐渐泛起涟漪。
“玄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我……睡了多久？”
周玄机快步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她的手：“七天。整整七天。”
他的声音也在发颤，握着她的手却异常温柔，仿佛怕稍一用力就会伤到她。
白素卿眨了眨眼，努力回忆：“我记得……那只巨魔的手臂……我以为我……”
“都过去了。”周玄机打断她，不想让她再回忆那些痛苦的画面，“你现在安全了，一切都结束了。”
白素卿看着他通红的双眼，看着他憔悴的面容，看着他鬓角那几缕刺眼的白发，心中涌起一股酸楚。她抬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周玄机察觉到她的意图，主动将脸凑近她的手。冰凉的手指触到他的脸颊，两人都微微一颤。
“你瘦了。”白素卿轻声道，“也……老了。”
周玄机扯出一个笑容：“老就老吧，只要你能醒来，变成老头子我也愿意。”
白素卿眼中泛起泪光，却笑着摇摇头：“傻子。”
两人就这样静静对视，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林九爷、黑三、云雀、岩山等人涌了进来。看到白素卿睁着眼睛，众人都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素卿丫头，你可算醒了！”林九爷声音哽咽，“你要是再不醒，玄机这小子就要把自己熬死了。”
黑三搓着手，激动得语无伦次：“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就说嘛，这丫头命硬，阎王爷都不敢收！”
云雀直接扑到床边，拉着白素卿的手：“白姐姐，你吓死我们了！这几天玄机哥不吃不睡地守着你，我们都担心你还没醒，他先倒下了。”
岩山站在门口，憨厚地笑着，眼眶却有些发红。
白素卿看着这一张张熟悉而关切的脸，心中暖流涌动。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有限，只能轻轻点头，用眼神表达感激。
周玄机站起身，对众人道：“素卿刚醒，还需要静养。大家的心意她都明白，先让她休息吧。”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退了出去，只留下周玄机一人在房中。
白素卿看着他细心地为自己掖好被角，又倒来温水，用汤匙一点点喂她喝下，心中涌起无限温柔。她忽然想起在雪山禁地时，大长老说过的话——
“那孩子，心里装得下天地，却只容得下一个你。”
当时她还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分量，如今却懂了。
“玄机，”她轻声问，“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
周玄机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便将这些天发生的事简要说了一遍：阴九幽伏诛，余党被肃清，皇帝苏醒，朝廷正在善后，京城秩序渐渐恢复……
“皇上封了我‘护国真人’，赏赐了很多东西。”周玄机说，“但我都推了，只接受了封号和一座宅子。”
白素卿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你，要带你走遍九州。”周玄机握住她的手，“那些赏赐，那些官职，都是枷锁。我不想被束缚在京城，不想成为第二个阴九幽。”
白素卿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可是……天下刚刚经历劫难，百姓需要有人守护。你既然有这个能力，为什么……”
“素卿，”周玄机打断她，认真道，“你记得我当初为什么学风水吗？”
白素卿想了想：“你说过，是为了弄明白父母被害的真相，也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
“是的。”周玄机点头，“后来我明白，父母之仇只是私怨，真正的风水之道，在于调和天地、庇护苍生。但这个‘苍生’，不是庙堂之上的权贵，而是田埂间的农夫、市井中的百姓、深山里的猎户。”
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雪，缓缓道：“阴九幽错就错在，他把苍生当成了数字，当成了可以牺牲的代价。他认为只要保住国运，牺牲一部分人是值得的。可真正的守护，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守护，是看到每一个具体的人，尊重每一条鲜活的生命。”
“所以我不想当国师，不想成为高高在上的存在。我只想做一个行走在民间的风水师，遇到不平事就管一管，遇到有难人就帮一帮。也许我救不了天下所有人，但至少，我救下的每一个人，都是实实在在的。”
白素卿静静听着，眼中渐渐浮现出理解与赞同。
“而且，”周玄机转头看她，眼中闪着光，“我知道这天下还有很多像阴九幽一样的人，还有很多被扰乱的地脉、被污染的灵穴、被打开的幽冥裂隙。这些都需要有人去处理。如果我留在京城当国师，就会被困在这一隅之地，看不到更广阔的天地。”
“所以你想……游历天下，一边寻找同道，一边梳理山河？”白素卿问。
“正是。”周玄机点头，“这也是九爷的意思。他说，一个人的力量再强也有极限，但若天下有志于守护人间的人能联合起来，就没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
白素卿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你还等什么？等我好了，我们就出发。”
周玄机心中一暖，握紧她的手：“好。”
接下来的几日，白素卿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有周玄机以星力温养，有太医精心调理，再加上她本身修为不弱，到第五日时，她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这期间，宫中的赏赐源源不断地送到旧货铺。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珍稀药材……堆满了半个院子。周玄机让余伯登记造册，大部分都转赠给了在此战中伤亡的禁军家属和江湖朋友的遗孤。
第六日，宫中传来旨意，皇帝要亲自召见周玄机。
这一次，周玄机没有推辞。他换上林九爷为他准备的一身素净青衫，在太监的引领下，再次踏入皇宫。
乾清宫内，夏景帝的气色比上次好了许多。他屏退左右，只留周玄机一人在殿中。
“周公子，请坐。”夏景帝指着身旁的锦凳，“今日召你前来，不是君臣奏对，只是两个经历过生死劫难的人，说几句心里话。”
周玄机依言坐下，平静地看着这位一国之君。
夏景帝打量着他，忽然叹息：“周公子，你可知朕这些日子，每每午夜梦回，总会惊出一身冷汗？”
“陛下是梦到了阴九幽？”
“不止是他。”夏景帝摇头，“朕梦到的是那一日，观星坛下，数万百姓如同待宰羔羊般跪拜的场景。朕梦到的是，如果当日没有你力挽狂澜，这京城、这天下，会变成何等模样。”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飘落的雪：“朕登基二十三年，自问勤政爱民，不敢有丝毫懈怠。可到头来，却被一个妖道控制三年之久，差点成为祸害苍生的帮凶。每每思及此，朕都……羞愧难当。”
周玄机沉默片刻，道：“陛下不必过于自责。阴九幽处心积虑，手段诡异，防不胜防。如今他能伏诛，天下能重归太平，已是万幸。”
“是啊，万幸。”夏景帝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周玄机，“而这万幸，是你给的。”
他走回御案前，取出一道明黄圣旨：“周公子，朕知道你不愿受官职束缚。但国不可无国师，司天监不可无人执掌。朕恳请你，出任国师之位，为朕、为这天下，监察气运，护佑苍生。”
他将圣旨推到周玄机面前：“只要你点头，这道旨意立刻生效。从今往后，你便是大夏国师，位同三公，见朕不拜，可自由出入宫廷。朕还会赐你丹书铁券，保你子孙三代富贵。”
周玄机看着那道圣旨，没有立刻回应。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窗外雪花飘落，殿内炉火噼啪。
良久，周玄机站起身，对着夏景帝深深一揖。
“陛下美意，草民心领。但国师之位……草民不能接受。”
夏景帝脸色微变：“为何？可是嫌赏赐不够？或是觉得官职太低？这些都可以商量……”
“都不是。”周玄机摇头，“陛下，您可知道，真正的风水师，本分在哪里？”
夏景帝一怔。
“真正的风水师，本分在民间。”周玄机缓缓道，“在山野村落间，为百姓寻龙点穴；在市井街巷中，为凡人调理宅院；在田间地头里，为农夫观察天时。我们的责任，是调和自然与人居，是让天地之气滋养众生，而不是高居庙堂，以术数左右国运。”
他看着夏景帝，目光清澈而坚定：“阴九幽的悲剧，根源就在于他忘了这个本分。他以为掌握了风水玄术，就可以操纵国运、左右天下。可天地自有其道，强行干涉，必遭反噬。”
“陛下若真想护佑苍生，无需封什么国师。只需做到四个字——善待百姓。”
“轻徭薄赋，让百姓有饭吃；整顿吏治，让百姓有冤可诉；兴修水利，让百姓免受旱涝之苦；重视教化，让百姓知礼明义。这些事，比任何风水阵法都更能凝聚国运，更能护佑江山。”
周玄机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司天监，草民可以推荐一人——钦天监的老监正李淳风。他虽然年事已高，但为人正直，学识渊博，只是这些年被阴九幽压制，不得施展。陛下若用他，定能胜任。”
夏景帝怔怔地看着周玄机，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本以为，天下无人能拒绝国师之位的诱惑。位极人臣，权势滔天，这是多少修行之人梦寐以求的归宿。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却如此平静地拒绝了。
不是故作清高，不是欲擒故纵，而是真正看透了本质，坚守着本心。
良久，夏景帝长叹一声，收起圣旨：“朕……明白了。”
他看着周玄机，眼中满是欣赏与遗憾：“周公子，你这样的人，不该被困在朝堂。这天下很大，需要你去走，去看，去守护。”
“谢陛下体谅。”周玄机躬身。
夏景帝摆摆手：“罢了，朕不强求你。但‘护国真人’的封号你不能再推，这是朕的一点心意。另外，朕赐你金牌一面，持此牌可自由出入各地官府，必要时可调动地方兵力协助。你游历天下，难免会遇到麻烦，有此牌在身，能省去不少事。”
这次周玄机没有拒绝：“谢陛下。”
离开皇宫时，雪下得更大了。
周玄机踏雪而行，青衫在风雪中飘动。他没有坐轿，也没有骑马，就这样一步步走回清水胡同。
回到旧货铺时，白素卿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身上披着厚厚的裘衣，仰头看着飘落的雪花。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对他露出温暖的笑容。
“回来了？”
“嗯。”周玄机走过去，拂去她肩头的落雪，“怎么不在屋里待着？外面冷。”
“想看看雪。”白素卿轻声道，“在苗疆，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雪。”
周玄机在她身旁坐下，将面见皇帝的经过说了一遍。
白素卿静静听着，末了，轻声问：“后悔吗？那可是国师之位，多少人求之不得。”
“不后悔。”周玄机摇头，“如果当初我想要权势，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
他看着她，眼中满是温柔：“我现在最想要的，是兑现对你的承诺。”
白素卿脸一红，低下头，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这时，林九爷和黑三从屋里出来。得知周玄机拒绝了国师之位，两人都没有意外。
“这才是我认识的玄机。”林九爷欣慰道，“权力是好东西，但也是毒药。多少人最初怀着一腔热血，最终却在权力中迷失了自己。你能保持本心，很好。”
黑三咧嘴笑道：“不当国师好！当官多没意思，规矩一大堆。咱们江湖儿女，就该快意恩仇，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众人都笑了。
笑罢，周玄机看向白素卿，又看向林九爷和黑三，正色道：“九爷，黑三哥，如今京城事了，素卿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打算……过几日就离开京城。”
林九爷点头：“是该走了。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们了。”
“你们要去哪里？”黑三问。
周玄机看向南方：“先回湘西。一来，我想回家给爹娘扫墓，告诉他们仇已经报了。二来，湘西苗疆是素卿的家乡，她也该回去看看。三来……”
他顿了顿：“我感觉到，湘西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可能是阴九幽留下的幽冥裂隙之一，需要去查看。”
白素卿握紧他的手：“我跟你一起。”
“当然。”周玄机微笑，“我们说好的，以后再也不分开。”
他看向众人：“九爷，黑三哥，岩山兄弟，云雀姑娘，你们有什么打算？”
林九爷捋了捋胡子：“我这把老骨头，就不跟你们年轻人折腾了。我打算回老家，开个小小的风水铺子，收几个徒弟，把这一身本事传下去。你们日后路过，记得来看我。”
黑三拍着胸脯：“我当然跟你们走！说好了要保护素卿丫头的，怎么能半途而废？”
岩山瓮声瓮气道：“大长老有令，让我和云雀跟着周公子，直到巫族不再欠公子人情为止。”
云雀雀跃道：“我要跟白姐姐学蛊术！还要看遍九州的风光！”
众人都笑起来，院中充满了温暖的气氛。
雪花依旧飘落，覆盖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座刚刚经历过劫难的城市，正在雪中静静休养，等待来年春天的复苏。
而周玄机和白素卿的故事，也将翻开新的篇章。
前方是万里山河，是未知的挑战，也是无限的可能。
但至少此刻，他们拥有彼此，拥有同道，拥有继续前行的勇气。
这就足够了。
三日后，一行人收拾行装，悄然离开京城。
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盛大的送别，就如同他们来时一样，静静地来，静静地去。
只有夏景帝站在皇宫最高的阁楼上，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身旁，新任国师李淳风轻声道：“陛下，周公子这样的人，本就不属于庙堂。让他去吧，这天下，需要他这样的人。”
夏景帝点头，眼中闪过释然。
“是啊，让他去吧。”
“这人间，终归需要一些不为权势所动，坚守本心的人。”
“如此，天下才有希望。”
风雪中，几骑快马踏雪南行。
前方，是广阔的天地，是崭新的旅程。
周玄机回头望了一眼越来越远的京城城墙，又转头看向身边并肩而行的白素卿。
两人相视一笑，扬鞭催马。
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