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靠在墙边,背贴着木板,膝盖微曲。
他的右手始终搭在刀柄上,指节因长时间紧握而发白。
门外那条缝还留着,夕阳的光已经退去,门缝成了黑线。
屋里的呼吸声变了。
他立刻睁眼。
床那边传来急促的喘息,断断续续,像被什么压住了喉咙。
他一步跨过去,脚步轻但快。
杜清漪躺在床里,脸色发青,额头全是冷汗。
她的手抓着被角,指尖发抖,嘴唇微微张开却说不出话。
胸口起伏得厉害,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挣扎。
杜守拙蹲下身,伸手探她额头。
烫得吓人。
他解开她外衣的扣子,让她能喘上一口气。
手指碰到她手腕上的旧伤痕,凹凸不平,是铁链磨出来的。
他没说话,转身走到桌边,倒了半碗水。
用布巾浸湿,拧干,敷在她额头上。
水很快变热。
他又换了一次。
第三次的时候,杜清漪猛地抽了一口气,身体一挺,眼睛睁开一条缝。
目光散乱,没有焦点。
“姐。”他低声叫。
她没回应,眼皮又落下去,呼吸稍微稳了些。
杜守拙坐到床沿,盯着她脸看。
十年了。
他找她十年。
现在人就在眼前,却连一声“哥”都听不到。
他低头看自己左手腕。
“守”字刺青在昏暗里看不清,但他知道它在那儿。
当年一刀扎进去的时候,疼得差点晕过去。
可他没躲。
他说过要守住一个人。
铜锁挂在腰间,冰凉地贴着皮肉。
他取下来,放在掌心摩挲。
半块。
还差半块才能合上。
可他已经找到了她。
外面安静。
医馆没人走动,连后院也没声音。
老郎中不知去了哪里。
屋里只有一盏油灯,火苗小,光圈窄。
照着他和她。
他想起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村子还在,天很蓝,井水很甜。
妹妹坐在院子里绣花,他蹲在门口磨刀。
娘说他笨,刀都磨歪了。
他不吭声,继续磨。
后来火起来了。
红的,冲天的红。
他背着她跑,脚底踩着血和灰。
她在他背上哭,喊“哥哥别丢下我”。
他没丢。
可还是把她弄丢了。
那一晚他跪在雪地里,对着月亮发誓。
找到她。
活着找到她。
现在她回来了。
可她病了。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拳头慢慢握紧。
刘撼山……
念头刚起,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刀若滥杀,不如无鞘。
他一怔。
那声音不是从外面来的。
是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清楚得像有人站在身后说了这句话。
雨。
他看见了雨。
少年时的他站在泥地里,手里握着一把缺刃的刀。
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他眨都不眨。
面前一棵枯树,枝干横出。
他冲上去,一刀劈下。
断枝落地。
可树枝上一只鸟也被砍中,掉下来,扑腾两下不动了。
师父站在屋檐下,撑着伞。
他走过来,捡起死鸟,看了两眼,扔了。
“你是为了练刀,还是为了杀人?”
他没答。
师父把刀抽走,扔进墙角。
“刀不是用来杀生的。你要是只会砍,不如拿锄头。”
第二天清晨,师父把刀还给他。
刀没开锋。
“拿着。等你想明白,再用它。”
他整整三天没碰那把刀。
第四天早上,他跪在师父门前,说他想明白了。
师父点头。
“断锋非残,人心若正,刀自完整。”
顿了顿,又说:
“记住,刀为守护,而非杀伐。”
杜守拙猛地回神。
油灯的火苗晃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杀过人。
也救过人。
以前他以为,刀是用来报仇的。
找到刘撼山,砍下他的头,一切就结束了。
可现在他守在这里,看着姐姐喘气,突然觉得——
如果她活不过今晚,他就算杀了刘撼山,又有什么用?
他要守的,从来不是仇。
是她。
他把铜锁轻轻放回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然后伸手,将滑落的被子拉上来,盖住她肩膀。
她呼吸比刚才平稳了些。
他还坐在床沿,没动。
但右手离开了刀柄。
他从墙上取下外衣,抖开,披在她身上。
布料旧,洗得发白,但干净。
“再等等。”他说,“天会亮的。”
她没听见。
也没反应。
他就这么坐着,背挺直,眼睛盯着她脸。
窗外夜色浓黑,一点光都没有。
油灯烧到了底。
火苗跳了两下,暗了一截。
他伸手拨了灯芯。
光亮恢复了一点。
就在这时,她手指动了。
很轻微,像是梦里抓东西。
他伸手过去,把自己的手掌摊开,放在她手边。
过了几息,她的手指慢慢移过来,抓住了他的拇指。
抓得不紧,但没松。
他没动。
也没说话。
油灯的光照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一只是粗糙的,布满老茧;一只是瘦弱的,青筋浮现。
屋外依旧无声。
医馆沉在夜里,像一块石头。
他低头看着她闭着的眼睛。
睫毛颤了一下。
他轻轻说:“我在。”
她没睁眼。
但手指收了一下。
他坐着不动,任她抓着。
油灯又暗了些。
火苗缩成豆大一点,映在他眼里。
他盯着那点光。
直到它不再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