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覆 第155章 雪原踪迹

冥河的咆哮被远远抛在身后，如同一个渐渐沉寂的噩梦。但北地酷寒的真实，却以更不容抗拒的姿态，扑面而来。

离开冥河岸边的第五日，林昭月和阿七已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似乎永无止境的雪原。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如同无数把无形的、淬了冰的刀子，从四面八方刮来，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空气稀薄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刺痛感，肺腑仿佛都要被冻住。

目之所及，只有无穷无尽的白。白色的雪地，白色的山峦轮廓，白色的天空。偶尔有几棵枯死的、枝桠扭曲如鬼爪的老树，顽强地从雪中探出头，却也披着厚厚的雪挂，了无生气。这里，仿佛是世界的尽头，生命的禁区。

寒冷，是这里唯一的、也是最致命的君主。林昭月和阿七身上的衣物，在冥河中浸透，虽然后来在溶洞中勉强用体温烘干了些，但依旧单薄。此刻，在零下数十度的严寒中，如同纸片般脆弱。湿气凝结成冰，硬邦邦地摩擦着皮肤，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她们将能找到的所有能保暖的东西都裹在身上——破碎的皮毛，浸湿的布条，甚至用干草塞进衣缝，但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青紫，脸色惨白。

更可怕的是左臂的伤。冥河水加剧的阴毒虽被奇异压制融合，化作了那道银色的藤蔓纹路，但那处伤口本身并未愈合，反而在极端低温下，传来一种麻木与刺痛交替的怪异感觉。银纹时而冰凉，时而微微发热，似乎在自主抵抗着外界的严寒，但也消耗着她本就不多的体力。林昭月能感觉到，那股蛰伏在经脉中的、冰冷而温顺的气流，正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缓慢地流转，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护住心脉要害。这或许是她能在这酷寒中支撑到现在的原因之一。但也仅仅是支撑。

阿七的情况更糟。她没有林昭月这般“奇遇”，全靠强悍的意志力和不弱的内功底子硬抗。但连日苦战、负伤、奔波，加上冥河水的阴寒侵蚀，她的内息早已紊乱，脸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脚步虚浮，每一次咳嗽都带着血丝。若非林昭月不时搀扶，她恐怕早已倒下。

“必须……找到避风处……生火……”阿七的声音断断续续，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否则……撑不过今夜……”

林昭月何尝不知。她们携带的、那点可怜的干粮早已在尸骨林中耗尽。阿七沿途设置的小型陷阱，也一无所获。这雪原，仿佛一片死地，连只雪兔都看不到。饥饿、寒冷、伤痛，每一样都足以致命。

她举目四望，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靠阿七手中那枚小小的、在尸骨林边缘从某个死去影杀卫身上摸来的简陋指北针，勉强辨认北方。但在这毫无参照物的雪原上，方向有时也失去了意义。风雪随时可能改变地形，掩盖一切踪迹。

“那边……好像有个……凸起。”林昭月眯起被雪沫刺得生疼的眼睛，指着左前方一处模糊的、略高于周围雪地的阴影。

两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过去。积雪没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消耗着宝贵的体力。走到近前，发现那是一块被风雪侵蚀得奇形怪状的巨大岩石，半埋在雪中，背风的一面，形成一个不大的、勉强可容两人蜷缩的凹坑。

“就这里了。”林昭月声音嘶哑，将几乎冻僵的阿七扶进凹坑。岩石挡住了部分寒风，虽然依旧冰冷刺骨，但比起暴露在旷野，已好上太多。

接下来的问题是生火。她们的火折子在冥河逃生时早已遗失。阿七尝试用短刃击打一块随身携带的、用于暗器的燧石，但手指冻得不听使唤，燧石也湿冷，试了多次，只有零星几点火星，根本无法引燃那点可怜的、从枯树上费力剥下的、半湿不干的树皮屑。

希望一点点熄灭，如同那无法点燃的火星。黑暗，伴随着更深的寒冷，缓缓降临。

阿七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喘息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林昭月也感到一阵阵晕眩，四肢的麻木感正在向全身蔓延。她知道，这是失温症的前兆。再这样下去，两人都会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冻僵。

不！不能死在这里！林昭月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她精神一振。她看着自己左臂上，在昏暗天光下微微闪烁的银色纹路。这力量……能御寒吗？能……生火吗？

她不知道，但她必须试试。她集中精神，努力感受着体内那股蛰伏的气流，想象着将它引导至掌心，想象着温暖，想象着……火焰。

起初，毫无反应。只有左臂的银纹微微发烫。但她不放弃，回想着在银色湖泊祭坛上，那种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奇异感觉，回想着银辉驱散阴灵的画面，将全部意念集中在掌心。

渐渐地，一丝微弱的、冰凉的暖意，真的从丹田升起，顺着经脉，缓缓流向她的右手掌心。掌心传来奇异的麻痒感。她摊开手掌，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紧紧盯着。

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银白色光晕，在她掌心皮肤下悄然亮起，如同寒夜中的萤火。紧接着，光晕中心，竟然真的跳跃出了一小簇……火苗！不是寻常的橙红，而是冰冷的、近乎透明的银白色！火苗极小，不过豆大，摇曳不定，仿佛随时会被寒风吹灭，但它散发出的，却并非炽热，而是一种奇异的、温和的暖意，如同冬日的暖阳，不灼人，却能驱散深入骨髓的寒冷。

成功了？！林昭月心中狂喜，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拢住这簇微弱的银白火苗，将它凑近那堆半湿的树皮屑。

奇迹发生了。银白火苗触及潮湿的树皮，并未将其点燃，反而如同水渗入海绵般，融入了树皮之中。紧接着，那堆原本冰冷的树皮屑，竟从内部开始散发出温和的热量，表面的冰霜迅速融化，冒起淡淡的白汽，很快变得干燥，甚至泛起一丝焦黄。

阿七被这变化惊醒，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到林昭月掌心那奇异的银白火苗和逐渐干燥的引火物，眼中充满了震惊。“这是……”

“我也不知道。”林昭月摇摇头，专注地控制着那股微弱的气流和掌心的火苗。她感觉这火苗的维持极其消耗精神，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快，试试燧石！”

阿七强打精神，再次拿起燧石和短刃。这一次，干燥的引火物轻易地被火星点燃，冒起一小缕青烟。林昭月立刻将银白火苗靠近，火苗仿佛找到了燃料，轻轻一舔，那缕青烟“呼”地一声，化作了一簇虽然不大、却顽强跳跃的橙色火焰！

火，终于生起来了！

两人几乎是扑到火堆旁，贪婪地汲取着那微弱的、却足以救命的温暖。僵硬的手指慢慢恢复知觉，冻得麻木的身体开始回暖。林昭月掌心的银白火苗在她撤去意念后悄然熄灭，左臂的银纹光芒也黯淡下去，但那股暖流在体内运转一周后，似乎让她对寒冷的抵抗力增强了一些，疲惫感也稍减。

阿七默默地将两人湿透的外层衣物架在火边烘烤，又将水囊放在火旁化开冻硬的冰。她看着林昭月，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你想问这力量？”林昭月靠在岩石上，闭着眼，感受着火焰的温暖。

“嗯。”阿七低低应了一声，“在祭坛上，你……”

“我也不完全清楚。”林昭月睁开眼，望着跳跃的火苗，将祭坛上发生的诡异一幕，以及自己左臂的变化、体内多出的那股冰冷气流，简单告诉了阿七。“那卷轴和素帛，我还没来得及看。但感觉……这力量似乎与那湖泊、祭坛，还有我林家的血脉有关。或许是某种……传承，或者封印。”

她没说那冰冷声音和母亲可能的关系，那太惊世骇俗，连她自己都难以接受。

阿七沉默地听着，拨弄着火堆。“是福是祸，难说。但这股力量，似乎能帮你抵御幽冥川的极寒。或许……你母亲让你去那里，并非全无道理。”

提到母亲，林昭月心头一紧。她拿出那卷黑色卷轴和月白素帛。卷轴触手冰凉，非帛非皮，材质奇特，沉重异常。素帛则温润柔软，薄如蝉翼，在火光下流淌着淡淡的月华般的光晕。

她先展开素帛。上面用极其古老的、类似鸟篆的文字，写着几行小字，字迹清丽，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林昭月并不认识这种文字，但奇异的是，当她凝神看去时，那些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道道信息流，直接印入她的脑海！

这是一种极为高明的精神烙印传承！

“余，月华，感天地之变，知大劫将至。留此‘太阴素心诀’于有缘，镇心神，养灵魄，御至阴。后世血脉，若启‘幽冥印’，当持此诀，固本培元，慎之，慎之……”

“月华”？是谁？是建造那祭坛的人？还是留下锦盒的人？“幽冥印”？是指自己左臂的银色纹路吗？“太阴素心诀”……听起来像是一门修炼心法，而且是专门对应至阴之力的。

林昭月心中震动，继续“看”下去。后面果然是一段数百字的玄奥口诀，讲述如何引动、凝练、运转体内至阴之气，如何以之滋养神魂，稳固根基，甚至如何运用对敌的法门。口诀精深奥妙，她一时只能理解最前面几句基础的导引之法，但即便只是这几句，按照其描述稍一尝试，体内那股蛰伏的冰冷气流便温顺了许多，流转间更加顺畅，带来的暖意也更明显，连左臂伤口的麻木刺痛都减轻了。

这“太阴素心诀”，竟像是一把钥匙，开始引导她掌控体内那突兀获得的力量！

她强压心中激动，收起素帛，又看向那卷黑色卷轴。卷轴更加沉重，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古老威压。她尝试展开，却发现卷轴两端似乎被某种力量封禁，以她如今微弱的力量，根本无法打开。只有卷轴外侧，用与素帛不同的、更加狰狞狂放的血色字迹，写着一行小字：

“幽冥川图，非嫡血勿启，启之，因果自负。”

幽冥川图！果然是地图！而且指明了需要“嫡血”才能开启！这“嫡血”，无疑是指林家血脉，而且很可能需要她如今这种“启印”的状态。

希望之火再次燃起！有了地图，她们抵达幽冥川的机会就大了许多！但“因果自负”四个字，却又像是一盆冷水，浇在心头。这卷轴里，恐怕不仅仅是地图那么简单。

“怎么样？”阿七问道，她也看到了卷轴上的血色字迹。

“是幽冥川的地图，但暂时打不开。可能需要特定的方法，或者……等我力量再强一些。”林昭月将卷轴小心收起，和素帛、锦盒残片一同贴身藏好。这几样东西，如今是她最重要的依仗。

有了火，有了暂时栖身之所，甚至有了初步掌握力量的方法和明确的目标，两人绝望的心境稍微振作。她们就着融化的雪水，吃了最后一点舍不得吃的、硬如石头的肉干碎屑，围着火堆，轮流休息，恢复体力。

深夜，风雪渐大。狂风卷着雪粒，发出凄厉的呼啸，如同万千怨魂在哭嚎。火堆在寒风中明灭不定，需要不断添加枯枝才能维持。林昭月让阿七先睡，自己守夜，同时默默按照“太阴素心诀”的基础法门，引导体内气流运转。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五感在寒夜中似乎变得敏锐了一些，能听到更远处风雪中的细微声响，也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周围环境的温度变化。

就在她全神贯注运转心法时，耳朵忽然捕捉到一阵极其轻微、却不同于风雪的声响——是踩踏积雪的“嘎吱”声！而且不止一处，正从她们藏身的岩石侧后方，由远及近，缓缓逼近！

有人！或者说，有东西过来了！

林昭月瞬间警醒，轻轻推醒了沉睡的阿七，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声音传来的方向。

阿七立刻清醒，短刃无声滑入手中，眼中睡意全无，只有冰冷的警惕。两人屏住呼吸，悄然挪到岩石边缘，借着火光的微弱反射和雪地的反光，向外窥视。

只见风雪弥漫的夜色中，七八道模糊的黑影，正呈扇形，悄无声息地向她们藏身的岩石包抄过来！这些黑影身形佝偻，动作却异常敏捷，在及膝深的积雪中行走，竟只发出极轻微的声响。他们穿着厚厚的、不知是什么兽皮缝制的简陋衣物，头上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毛皮帽子，手中持着粗糙但锋利的骨矛或石斧，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饥饿而凶残的绿光。

不是追兵！看这打扮和眼神，倒像是……生存在这苦寒之地的野人，或者……雪原土着！

他们显然是被火光和活人的气息吸引来的。在这片生命绝迹的雪原上，任何一点温暖和食物，都可能引来致命的觊觎。

林昭月和阿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些雪原土着人数占优，熟悉环境，而且看起来绝非善类。硬拼，以她们现在的状态，胜算渺茫。

“把火弄大些！”阿七忽然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林昭月虽不明其意，但立刻照做，将收集来的枯枝尽数加入火堆，火焰“呼”地一声蹿高，将岩石凹坑照亮，也映出了外面那些逐渐逼近的、狰狞的面孔。

那些雪原土着似乎被突然变旺的火光惊了一下，脚步微顿，发出低低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但眼中的贪婪和凶光更盛，继续缓缓逼近，已进入十丈之内。

阿七深吸一口气，猛地从岩石后站起，手中短刃在火光下泛着幽蓝的寒芒，她用一种林昭月从未听过的、极其古怪拗口的语言，厉声喝道：“退下！此地乃‘月神行者’歇息之所，冒犯者，死！”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肃杀的威严，在风雪中清晰地传开。

那些雪原土着听到“月神行者”四个字（林昭月猜测是音译），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惧，前冲的脚步戛然而止！他们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火光映照下、手持利刃、神色冰冷的阿七，又看向她身后岩石凹坑中，因为运转“太阴素心诀”而周身隐隐流转着一层极淡月白光晕的林昭月（林昭月自己并未察觉），眼中的凶光迅速被一种混合着敬畏、迷惑和深深恐惧的情绪取代。

为首一个格外高大、脸上涂着诡异白色图腾的土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猛地一挥手，对着阿七和林昭月的方向，噗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中，以额触地，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他身后那些土着，也纷纷效仿，跪倒一片，瑟瑟发抖，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充满敬畏的絮语。

“月神……行者……饶命……饶命……”

阿七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但短刃依旧横在胸前，用那古怪的语言冷冷道：“滚！不得再靠近！留下猎物和皮毛，可饶你们不死！”

那些土着如蒙大赦，连连叩头，然后忙不迭地将身上背着的一些冻硬的、不知名的小型野兽尸体，以及几张鞣制粗糙的毛皮，恭恭敬敬地放在雪地上，又磕了几个头，才连滚爬爬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风雪夜色之中，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直到那些土着的身影彻底消失，风雪声重新成为主宰，阿七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身形晃了晃，显然刚才那一番威慑，也耗尽了她不少心力。

林昭月连忙扶住她，两人退回火堆旁。看着雪地上那些土着留下的“贡品”——几只冻得硬邦邦的雪兔、雪鼠，还有两张厚实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皮，心中百感交集。

“你会说他们的话？月神行者……是什么？”林昭月忍不住问道。阿七身上的谜团，似乎越来越多了。

阿七靠坐在岩石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平静。“以前在北方出任务时，跟一些跑极北的商人学过几句雪原土语。‘月神’是这片雪原深处一些古老部族崇拜的神只，传说中司掌冰雪与月光，形象……似乎与女子有关。‘行者’是他们对神只使者或眷顾者的尊称。我见你修炼时身上有月白光晕，与传说中的‘月神之力’有些相似，便冒险一试，扯虎皮做大旗。看来，赌对了。”

原来如此。林昭月恍然，同时也暗自心惊。自己修炼“太阴素心诀”时的异象，竟然与这雪原深处土着的信仰有关？是巧合，还是……那留下“太阴素心诀”的“月华”，与这“月神”有所关联？林家血脉，前朝国师，月神信仰，幽冥川……这些线索之间，似乎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线，正在串联起来。

“这些皮毛和食物，正好解了燃眉之急。”阿七拿起一张毛皮，触手厚实温暖，“有了它们，我们活下去的机会大了很多。但此地不宜久留，那些土着虽然暂时被吓退，难保不会回去纠集更多人，或者看出破绽。天一亮，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尽快穿越这片雪原。”

林昭月点点头。她看着跳动的火焰，感受着体内缓缓运转的冰冷气流，又摸了摸怀中那卷沉重的黑色卷轴。前路依然凶险莫测，但至少，她们看到了第一缕穿越绝境的微光。

有了明确的地图指引（虽然暂时打不开），有了初步自保和御寒的力量，有了食物和御寒的皮毛，更重要的是，有了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的决心。

天亮后，她们将迎着风雪，继续向北。

幽冥川，无论那是终点，还是另一个起点，她都要走到那里，揭开所有的谜底。

风雪呜咽，长夜未尽。但火堆，还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