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畔,芙蓉园内,灯火直欲烧穿这长安的沉沉夜幕。水殿风来,暗香浮动,丝竹管弦的喧嚣几乎要掀开描金绘彩的殿顶。今夜盛宴,专为远道而来的西域使团而设。琉璃盏中琥珀光潋滟流淌,玉盘之上,来自异域的珍馐散发着诱人的、混合着奇异香料的气息。空气粘稠得化不开,弥漫着酒气、脂粉香与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吸附在殿心那片铺着猩红波斯地毯的圆形场地上。
羯鼓骤然一声裂帛般的脆响,撕开所有靡靡之音。那声音带着大漠风沙的粗粝,瞬间攫住了满殿宾客的心神。一道绝艳的身影,如同被这鼓声从虚空中召唤而出,旋舞着落入那片猩红中央。
正是胡姬娜塔莎。
她周身笼在一袭薄如蝉翼的金红色舞纱之中,赤足,纤细的足踝上密密缠绕着细小的金铃。每一次足尖轻点,每一次腰肢急旋,便带起一片细碎如急雨的金铃声。她的面庞隐在缀满细碎宝石与金箔的薄纱之后,唯有一双眼睛,碧如春水,深如寒潭,眼波流转间,仿佛吸尽了殿内所有烛火的光华,只余下那两点惊心动魄的幽绿,在薄纱后灼灼燃烧,烧得人心头滚烫。她旋转着,舞纱飞扬,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宛如一朵在烈焰中盛放摇曳的西域奇花。铃音、鼓点、急促的胡笳声,与她狂野恣肆的舞步完美契合,舞至酣处,她双臂猛地向上一扬,缠绕臂间的数条薄如烟雾的彩绸骤然飞旋而出,如同活物般在她周身缭绕翻飞,将她的身影衬托得越发飘渺如幻。满殿的喧嚣似乎都凝滞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与惊叹,无数目光被那舞动的彩绸紧紧吸附,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狄仁杰端坐于主宾席侧,一身半旧的深青襕袍,与满殿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半满的素瓷酒杯,目光沉静如水,并未如旁人般痴迷于场中的绝色。他只是偶尔抬眼,视线掠过娜塔莎狂舞的身影,扫过那些沉醉痴迷的宾客面孔,最终落在大殿角落阴影里几个沉默的西域侍从身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细微的石子,漾开一丝疑虑的涟漪。那舞姿固然惊心动魄,但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感,如同琴弦绷紧至极限前细微的震颤,悄然掠过他敏锐的神经。
就在这万众瞩目、心神皆醉的巅峰时刻!
娜塔莎旋舞的身姿达到了一个令人屏息的极致。她整个人向后仰倒,腰肢弯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优美弧度,双臂舒展如天鹅垂翼,那几缕彩绸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她上方妖娆地交织盘旋。鼓点也恰在此刻攀上最高亢的顶点,羯鼓手手臂肌肉贲张,鼓槌带着破风之声狠狠砸落——
“咚!”
鼓声如雷霆炸响,余音在空旷的殿宇内疯狂回荡、撞击。
可就在这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娜塔莎那仰倒的、柔韧如柳的身姿,在鼓声落定的瞬间,凝固了。如同最精美的琉璃人偶被瞬间冻结在时光里。她保持着那个惊心动魄的后仰姿态,双臂伸展,腰肢弯折,赤足点地,足踝上的金铃犹自因惯性发出最后几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叮当,随即彻底死寂。那几缕飞扬的彩绸,失去了舞者的牵引,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蛇,软软地、无声地飘落下来,覆在她僵硬的肢体上。她面纱后那双曾点燃无数**的碧绿眼眸,此刻空洞地大睁着,直直地、毫无生气地穿透殿顶的藻井,望向无尽的虚空。所有的灵动、所有的炽热、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那鼓声落定的瞬间,被彻底抽空。
死寂。
方才还沸腾如岩浆的大殿,瞬间被投入了万载玄冰之中。凝固的空气沉重得能压碎人的骨头。时间停滞了几个令人心胆俱裂的漫长呼吸。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利刃割开了紧绷的鼓面。一个离得近的贵妇,双眼翻白,软软地瘫倒在身后侍女的怀里。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妖……妖法!是妖法!”有人失声嘶吼,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
“诅咒!西域的诅咒降临了!”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指向场中那凝固的绝美躯体,手指抖如秋风中的枯叶。
“她……她变成人偶了!被魔鬼摄走了魂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席间飞速蔓延。杯盏倾覆,玉箸落地,叮当碎裂之声不绝于耳。方才还沉醉于声色犬马的宾客们,此刻面无人色,互相推搡着,惊恐地试图远离殿心那片猩红的地毯,远离那具保持着诡异舞姿的“人偶”。混乱像墨汁滴入清水,疯狂地晕染开来。
狄仁杰在娜塔莎僵直的瞬间,已然放下酒杯。他并未如众人般惊慌失措,那双阅尽沧桑的锐利眼眸,在最初的惊愕之后,迅速沉淀为一种冰封般的冷静。他霍然起身,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大步流星地穿过因恐惧而四散奔逃、互相推挤的混乱人群,径直走向场地中央。他的深青襕袍在混乱的光影中如同一块沉稳的磐石。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