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血腥气,像一记闷拳,狠狠捣在狄仁杰的鼻息之间。他步履沉稳地踏入刑部后堂这间特意辟出的静室,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便更浓烈了几分,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空气。室内灯火通明,烛火跳跃,却驱不散笼罩在角落书案四周那团粘稠、阴冷的死寂。
李郢,尚书左丞李敬玄的独子,就僵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他身形挺直,姿态甚至称得上一种诡异的从容,仿佛只是小憩片刻。然而,他脸上那两个深不见底、血肉模糊的空洞,如同地狱敞开的门户,将他生前那份风流倜傥的贵气彻底吞噬,只余下触目惊心的狰狞。暗红的血早已凝结,蜿蜒爬过他白皙的脸颊,在下颌处凝成暗紫色的厚痂,如同两条丑陋的毒蛇。他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在昂贵的锦袍上,指尖染着深褐,那是他自己眼窝里挖出的血肉干涸后的印记。
大理寺丞周勤面色灰败,嘴唇微微哆嗦着,竭力维持着官仪,声音却像被砂纸磨过:“狄公……这是第三位了。三天之内,第三位……”他抬手,指向书案后方光洁的粉壁,“死状……如出一辙。死前……皆言‘见画如面’。”
狄仁杰的目光,越过那具无声诉说着极致痛苦的年轻躯体,牢牢锁在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绢本设色美人图上。
画中女子,立于一片朦胧烟雨中的石桥之上。墨发如云,仅用一支素净的玉簪松松绾起,几缕青丝垂落颈侧,凭添慵懒。身姿纤秾合度,一袭天水碧的罗裙,衣袂飘飘,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她的容颜,确担得起“倾国倾城”四字,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琼鼻秀挺,唇若含丹。然而,最令人心魄摇曳的是她左眼角下方,一点殷红欲滴的朱砂痣,宛若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寒梅,又似一滴凝固的、饱含诅咒的血泪,妖异得摄人心魄。整幅画用笔精妙,设色清雅,唯独那点朱砂,艳得刺眼,艳得邪门。
“此画何来?”狄仁杰的声音沉静如水,听不出丝毫波澜。
周勤忙躬身回答:“据李府管家言,昨日黄昏,有一青衣小帽、面目模糊的仆役叩门,言奉其主人之命,特将此画赠与李公子赏玩。公子……公子一见之下,便似着了魔,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中对着画痴望良久,直至深夜……翌日清晨,侍女送水入内,便……便见如此惨状。那送画之人,早已无迹可寻。”
狄仁杰不再言语,缓步上前。他微微俯身,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掠过李郢凝固着诡异微笑的嘴角,扫过他沾满血污的衣襟,最终落在他垂在椅侧、沾染着干涸血迹和某种奇异淡金色粉末的手指上。他伸出两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点那细微的金粉,凑近烛光细看。金粉颗粒极细,在烛火下流转着内敛而纯粹的辉光,绝非市井寻常之物。
他的视线再次投向那幅美人图。画中女子的眼波盈盈,那点朱砂痣在烛光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妖异的红光。李郢死前那声“见画如面”的呓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狄仁杰的心头。
“画纸。”狄仁杰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周大人,取此画细查其纸质、墨色、装裱。尤其留意,可有特殊印记或暗纹。”
“是!”周勤精神一振,立刻命人小心翼翼将画取下。
狄仁杰的目光则转向书案。案上文房四宝散乱,一方上好的松烟墨锭搁在砚台旁,墨迹犹新。一张素白宣纸摊开,上面只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墨色淋漓,透着一股狂乱绝望的气息:“见画如面……不可方物……宁毁双目……不……不见……”最后一个“见”字只写了一半,笔锋拖出长长一道墨痕,戛然而止。
“宁毁双目,不见……”狄仁杰低声重复,眉峰锁得更紧。不见什么?不见那画?还是……不见那画中的“真容”?这矛盾而疯狂的遗言,像一团乱麻。
“大人!”元芳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魁梧的身形带着一身夜风的寒气踏入室内,锐利的目光扫过现场,在李郢身上停留一瞬,浓眉便紧紧皱起。“卑职已查过前两位遇害者府邸。工部侍郎之子王珣,鸿胪寺少卿的胞弟张琦。两人书房中,均悬挂有……一模一样的女子画像!纸质、画工、题跋,甚至那点朱砂痣的位置,分毫不差!”
“哦?”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画从何来?”
“回大人,”元芳语速加快,“王珣府上管家回忆,画是五日前一个游方道士模样的人所赠,称此画能引来良缘。张琦那边,则是一个走街串巷卖脂粉的老妪所送,说是谢他前日慷慨解囊。画到手后,两位公子皆如获至宝,闭门不出,对着画痴迷不已,最终……唉!”元芳重重叹了口气,“府中下人皆言,公子们死前,口中反复念叨的,也是‘见画如面’四字!”
“道士?老妪?仆役?”狄仁杰踱步至窗边,望着庭院中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送画者身份百变,无非掩人耳目。此画本身,才是索命的钩子。”他猛地转身,“元芳,你亲自去查!长安城中,能画出此等精妙人物、且用纸用墨如此考究的画师,能有几人?尤其这画纸,绝非普通作坊所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