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神都洛阳,薄雾如一层半透的轻纱,朦胧地笼罩着巍峨宫阙与鳞次栉比的坊市。晨曦的金辉艰难地刺破这层氤氲,在朱雀大街平整的铺路石上投下道道斜长的淡影,尚未驱散残夜的清冷。这座帝国的心脏,正从沉睡中缓缓苏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混合了晨露与隐约不安的气息。
狄仁杰身着深绯色圆领常服,步履沉稳地穿过尚书省肃穆的廊庑。他身形清癯,鬓角霜色已显,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沉淀着洞察世事的明澈与不易察觉的疲惫。手中那份关于江淮盐税转运迟滞的卷宗,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指尖。他正思索着其中错综的关节,前方回廊拐角处,一阵刻意压低的争执声却如细针般刺入耳中。
“……此事非同小可!铜匦之内,岂能有虚?必当立即呈报狄阁老!”这是大理寺丞曾泰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切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他素来持重,今日声线却微微发颤。
“曾大人稍安!阁老正为盐务烦心,此物诡异,尚需查证,万一……万一是恶作剧,扰了阁老,你我如何担待?”另一名年长些的官员声音透着谨慎与犹豫。
狄仁杰眉头微蹙,脚步未停,转过廊角。争执的二人骤然见到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慌忙躬身行礼,脸上瞬间褪尽血色。
“阁老!”
“何事喧哗?”狄仁杰目光落在曾泰紧握于胸前的手上,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似乎死死攥着什么东西。
曾泰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气息,双手将一物呈上。那是一块未经打磨的粗糙木牌,纹理粗粝,边缘还带着新削的毛刺。牌面正中,刻着三个歪斜却透着森然力道的字——**“午时三刻”**。字痕深陷木纹,如同用某种尖锐之物狠狠凿刻而成。
“阁老,”曾泰的声音依旧不稳,“今晨开铜匦(guǐ),此物……此物赫然在内,别无他言!”
铜匦,立于宫门之外,乃女皇特许,下情上达之匣。投入此中的,若非惊天冤屈,便是骇人密告。此刻,一块刻着死亡时辰的木牌,静卧其中,其意不言自明。一股无声的寒意,顺着狄仁杰的脊背悄然蔓延。
他接过木牌,指尖拂过那冰冷的刻痕。木料是极寻常的榆木,字迹潦草,难以辨识笔迹来源。那“午时三刻”四字,却像一根无形的楔子,狠狠钉入了这个雾气弥漫的清晨。
“何人所投?何时投入?”狄仁杰的声音沉静如常,听不出丝毫波澜。
“回阁老,”年长官员答道,“铜匦由金吾卫把守,每日卯时初刻开启一次。昨夜值守卫兵言,子时后巡视,未见异常。应是……应是丑寅之交投入,无人得见投者形貌。”
“午时三刻……”狄仁杰低声复述,目光投向廊外。薄雾渐散,阳光正努力挣脱束缚,时辰,正一分一秒地走向那个被刻在木牌上的节点。
“传令,”狄仁杰果断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着大理寺、刑部,即刻知会神都所有四品以上官员府邸及常驻衙署,今日午时前后,务必加强护卫,留意可疑人等,遇有异常,火速来报!”
命令如涟漪般迅速扩散。整个上午,神都洛阳笼罩在一种无形的紧绷之中。金吾卫巡街的脚步声比往日更密集沉重,各衙署府邸门前护卫林立,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过往行人。然而,那刻在木牌上的诅咒,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精准而冷酷地落了下来。
午时初刻刚过,第一声丧钟猝然敲响。
鸿胪寺卿范承明,一位年逾花甲、掌管四方宾客朝觐的老臣,正在府邸后园设宴款待几位西域胡商。席间谈笑风生,范承明兴致颇高,亲自执壶,为客人斟满来自波斯的葡萄美酒。玉杯晶莹,琼浆摇曳,映着午时明亮的日光。范承明举杯至唇边,正欲邀饮,身体却猛地一僵。手中玉杯“啪”一声脆响,跌落在地,殷红的酒液溅洒如血。他脸上的笑容凝固,双眼圆睁,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撞翻了身后的檀木小几。满座皆惊,胡商骇然起身。仆役慌忙上前搀扶,触手所及,躯体已是一片冰凉。
混乱之中,有人瞥见,在倾倒的小几旁,一块粗糙的木牌半掩在打翻的果盘下,上面刻着三个刺目的字——“午时三刻”。
消息尚未完全传开,第二记重锤已然砸落。
礼部侍郎陈知俭,素以严谨方正着称。此刻他正在礼部衙署二堂的书房内,埋首批阅着秋闱科考的章程细则。窗外日头正烈,蝉鸣聒噪。他搁下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习惯性地伸手去端案几上的青瓷茶盏。指尖刚触及温热的杯壁,身体忽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中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呃”音。手中的奏章散落一地,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骨,软软地瘫倒在宽大的紫檀木座椅上,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再无声息。案头,那杯他尚未饮用的清茶旁,赫然压着一块同样的木牌:“午时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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