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终于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稀薄、惨白的天光,落在病房冰冷的窗台上,映着积雪未化的边缘,泛着死寂的灰。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苦,沉甸甸地压在喉咙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闷钝的痛。
程野僵直地坐在病床边的硬塑椅子上,后背紧贴着冰凉的椅背,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落满灰尘的石像。他的视线没有焦点,空洞地穿透空气中悬浮的、几乎凝滞的尘埃,落在对面惨白的墙壁上。墙壁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早已干涸的暗褐色污渍,不知是谁留下的血点,还是溅上去的药液。
左臂打着石膏的地方,闷胀感如同无数只蚂蚁在骨头缝里啃噬,持续不断地传递着存在感。但他感觉不到。或者说,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早已被另一种更庞大、更尖锐的东西彻底淹没、覆盖——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混合着无法言喻的剧痛和悲凉,如同冰冷的铅水,灌满了四肢百骸,沉重得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奶茶。
那个被他随手塞进石膏缝隙、最终遗忘在车棚地上的糖果?
那个被她写在草稿本上、又狠狠划掉的“奶茶”?
那个被她用红药水写在T恤上、又用三道横线彻底涂抹掉的“不欠你奶茶了”?!
就为了……这个?!
就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他甚至早已遗忘的、带着廉价甜腻气息的东西?!
她摔断了手!留下了狰狞的疤痕!忍受着畸形的骨裂和神经性的剧痛!用狂暴的力量掩盖!用石膏封存!甚至在石膏深处刻下那个泣血的“欠”字?!
一股冰冷的、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水,瞬间灌满了四肢百骸。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疯狂、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那杯早已蒸发在记忆里的“奶茶”,赋予了最荒谬、最沉重、也最令人心碎的注解,然后……彻底冻结。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右手掌心上。
掌心一片狼藉。深可见肉的伤口翻卷着,边缘凝结着暗红的血痂,新鲜的血液还在缓慢地从裂口深处渗出,沿着掌纹的沟壑蜿蜒流淌,汇聚在掌心最低洼处,形成一小汪粘稠、温热的猩红。几粒极其微小的、灰白色的石膏粉末,如同肮脏的雪粒,正深深地、牢牢地嵌在翻卷的皮肉深处,被新鲜的血液浸泡着,泛着冰冷而绝望的光泽。
他盯着那几粒刺眼的灰白,仿佛它们不是石膏碎屑,而是从那个刻在石膏内壁、浸透了绝望的“欠”字上剥落下来的碎片,带着无法愈合的诅咒,深深楔入他的血肉里。
病房里死寂无声。只有角落里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像垂死者的脉搏,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凝固的空气。
许瞳蜷缩在病床上,侧着身,背对着他。深蓝色的被子严严实实地裹到下巴,只露出一小截缠着崭新雪白绷带的手臂,僵硬地搁在被子外面。绷带在惨淡的光线下刺眼无比,像一道冰冷的封印。她的身体微微起伏,呼吸微弱而压抑,偶尔发出一两声极其轻微、如同幼猫呜咽般的抽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消散的委屈。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端着治疗盘走了进来,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她看了一眼僵坐的程野,又看了一眼床上蜷缩的背影,眼神里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平静和不易察觉的叹息。
“换药了。”护士的声音刻意放得很轻,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程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被惊醒。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空洞的茫然,视线迟钝地转向护士。
护士走到床边,将治疗盘轻轻放在床头柜上。金属盘底接触冰冷的柜面,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许瞳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裹在被子里的身体瞬间绷紧!那只露在外面的、缠着绷带的手臂,下意识地、极其迅速地缩回了被子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
护士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反应,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床边等待。她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透明的自封袋上——袋子里的石膏碎片上,那个深深刻进去的“欠”字清晰可见,旁边是那片粉色的糖纸碎片。护士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随即移开,恢复了平静。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逝。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
终于,被子里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许瞳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抗拒和恐惧,一点点地将那只缠着绷带的手臂,重新从被子的边缘伸了出来。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雪白的绷带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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